林翊北被請到勤政殿上來,他脫去了盔甲,隻着一身藏青色常服,頭發束得一絲不苟,隻是面色有些蒼白,胡茬也長得有些長了。
“臣林翊北拜見陛下。”他行了跪拜禮,方清年親自下去攙扶,将人扶到一側的椅子上坐下。他一臉震驚,但看了禦台之上小皇帝與攝政王的神色,到底還是沒有推辭。
殷治這才看清林翊北的樣子,行動自如,周身上下沒有一道傷痕,也聞不見一絲血腥味,分明是在诏獄過得還算不錯,至少并未用刑。
殷治下意識看了一眼付亥誠,隻見付亥誠眼觀鼻鼻觀心,也一副正人君子模樣。
奇怪,付亥誠同謝靈均是衆所周知的死對頭,竟然在诏獄裡沒有對林翊北用刑?
殷治沒想明白,他回憶前世也記不得那時候林翊北有沒有遭受刑罰了,怪他太過頑劣不上心,這麼大的案子竟是半分細節也想不起。
“林将軍,朕急召你回京,也是想讓你當堂分辨個清白,關于軍饷貪墨及秦周案女眷一事,滿朝文武都疑慮頗深……”殷治猶豫了兩分,點了付亥誠的名,“付大人,你查了這些時日,可有什麼新的進展?”
付亥誠恭敬道:“回陛下,關于軍饷貪墨一案,林将軍提供了漠北軍一應賬目,并無任何異常,而前兵部侍郎肖志高,也已認罪畫押。至于秦周案女眷,臣再三詢問,林将軍皆表示對此毫不知情。”
“毫不知情?”韓春烈冷哼一聲,朝殷治拱手行禮,然後道,“十餘名證人證詞,白紙黑字,豈可抵賴?林将軍一句毫不知情,恐怕是無力辯駁難脫幹系吧。”
林翊北看了一眼韓春烈,眸中平靜無波,淡淡說道:“韓刺史去歲送來漠北的軍糧,裡頭摻雜了麥麸,大多數都是陳年舊糧,甚至還有發黴的迹象。漠北軍需官鄭簡親自前往越州探問,這才知道越州糧倉年久失修,裡頭的糧食還有摻細石子的。也不知越州老百姓年年繳納的糧稅,到底進了誰的腰包,韓刺史,此事可曾查清楚?”
“你胡說八道,血口噴人!”韓春烈一張皮糙肉厚的黑臉漲得通紅,“陛下,去年雨季接連暴雨,糧倉受了洪潮,臣帶人勉力搶救了許多日,才湊齊了送往漠北的軍糧。那些軍糧已然是越州傾盡所能,至于什麼糧食摻了細石子,那正是搶救的糧食,自然篩查整理後再入倉。”
“陛下,此事臣也上奏禀告了戶部,韓尚書親自撫問過。”韓春烈朝站在前列的戶部尚書韓中渙一拱手,随後厲聲指責道,“那姓鄭的信口雌黃,随意編排污蔑臣,林将軍豈能聽信他一人之言,反倒在這勤政殿上說來含沙射影?莫不是教臣拿捏到了要害證據,以此來混淆視聽吧?”
“既然不可信一人之言,韓刺史為何信誓旦旦說我編排污蔑混淆視聽?”林翊北輕描淡寫地反駁回去,他坐在椅子上,仿佛永遠不可撼動一般。
殷治聽到此處,心下有了計較,不等嚴茂行等内閣大臣說話,他率先開口:“韓尚書,越州糧倉遇洪一事,朕怎麼不知情?”
韓中渙前幾日騎馬摔傷腿,特地遞了折子告假,同嚴茂行一般在府裡閉門不出,要不是今日殷治強調不能缺席,這兩位老大人都不會在勤政殿上出現。
一如他告假那般,他左腿纏了一圈的紗布,從腳掌到腳踝,再到小腿,看起來傷勢不輕。殷治點了他的名,他一步一挪地站出來,都花費了好一陣功夫。
此情此景,實在教人心生憐憫,謝靈均忽然道:“陛下,韓尚書腿腳不便,已在殿中站了許久時候,不如也同林将軍一般,給個賜座的恩典吧。”
殷治對謝靈均的提議,自然沒有不允準的,連忙讓方清年又去搬了一把椅子來。韓中渙再三推辭不過,到底還是被方清年生生按在了椅子上,尴尬又戰戰兢兢地成了第二個特殊的存在。
這時,殷治偷偷去看謝靈均的神情,似乎看到了對方眸中一絲戲虐的笑意。
“回陛下。”韓中渙坐下了也不敢坐全,隻挨着椅子邊拱手行禮道,“去歲越州是上了一道關于暴雨的折子,臣亦給攝政王參詳,而後才發還了越州。”
言下之意,我是告訴了攝政王的,至于攝政王為什麼不跟陛下你說,那就是攝政王的問題了。
殷治聽他這意思,心裡頓時湧出一股無名之火,明明攝政王還體恤了對方受傷不便,到頭來不為謝靈均分辨半句,倒是當着滿朝文武的面,一口暗鍋往人頭上扣,真不要臉。
“确有此事。”謝靈均還承認了。
殷治心裡更氣了,隻覺得謝靈均委屈得很,連忙為其圓場:“攝政王日理萬機,朕尚未親政,實也不必事事告知。朝中諸事,隻要攝政王決斷後,諸位大臣盡可以按攝政王指令執行便是。不過……”
殷治倒也不想放過韓中渙,更别提這個人在前世可是因軍妓案緻仕的,一個肖志高,一個他,還有一個死在京外的薛文重,不管這場事關漠北軍的大案究竟誰是幕後推手,但這三個人,定然是跑不了的。
“韓尚書,糧倉事關國民生計,越州更是邊關之重,既然有疑惑之處,還是查清楚為好。”殷治舉一反三,很快将嚴茂行那套說辭搬了出來,“韓刺史既然信誓旦旦,想來身正不怕影子斜,付大人,監察司派幾個人去越州,調查一下糧倉之事吧。”
“陛下!”韓春烈肉眼可見地慌了,跪在地上膝行往前幾步,“臣與漠北軍素有龃龉,尤其是那鄭簡,數次同臣不快,想要捏造是非拉臣下馬,他……”
“韓刺史。”謝靈均打斷了對方的哭訴,“外敵當前,邊軍與州府應當齊心協力共同抗敵,怎麼還能有龃龉不快呢?越州糧倉是玉林關的後勤保障,您與林将軍應當親如手足同仇敵忾才是,如若不然,豈不是教親者痛仇者快了?”
韓春烈的聲音戛然而止,他茫然無措地望着禦台之上的攝政王,随後又看了一眼面前一步之遠的戶部尚書韓中渙,以及幾位事不關己的内閣大臣。
他的臉色幾經變幻,猶如五彩缤紛的染布一般,教人看了很難不猜測其中不會有什麼貓膩,最後他頹然地認命了,猶如一灘爛泥跪倒在地上。
殷治親切地說道:“韓刺史清白可鑒,自然不懼監察司調查了,付大人,你可得勉力為之,盡快昭告韓刺史的清正廉名,免得旁人拿什麼糧倉混石子的事污蔑他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