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上,百官候立。
殷治睡眼惺忪地從側邊走進殿内,他思前想後熬了大半宿,到這會兒精神耗盡,突然困得不行,整個人死氣恹恹,又有些不想上這個朝了。
但旨意都傳了出去,若是出爾反爾,不僅要被那些老頑固一人一個唾沫星子罵個半死,更重要的是,會惹得謝靈均愈發不高興了。
之前就鬧了脾氣,人還沒有哄好,若再來一遭,他不得想方設法費老勁兒了?
因着林翊北被押诏獄的緣故,殷治想當然地認為,昨日清晨謝靈均待他那般冷漠,定然是受漠北軍案子遷怒了。今日朝會他一并解決了,既保了謝靈均免受朝臣攻讦,又将林翊北光明正大地放出來,謝靈均自然也就高興了。他高興了,也就不會說那些當不得哥哥的氣話了吧。
殷治美美地想着,打眼往殿内一掃,不禁納悶:“攝政王呢?”
“回陛下,王爺去了偏殿。”一旁回話的是内侍省總領方清年,整個内侍省,隻有他有資格入勤政殿随侍禦前。
他長得有些富态,整個人像是一尊笑眯眯的彌勒佛,沒有攻擊性,也容易讓人生出親切感而失去戒備心。這樣的人,在哪裡都吃得開混得熟,作為内侍省最高長官,便是内閣那幾個清貴重臣,見着他也尊稱一聲方大監。
“去偏殿做甚?”殷治不解地問。
方清年解釋道:“事關漠北軍案的幾個重要人證,這會兒都被安置在了偏殿。”
這就是方大監的措辭之嚴謹了,但凡不曾聖裁定罪的,不管是下了獄的林翊北還是肖志高,又或者告狀伸冤的韓春烈、蘇開真之流,都統一稱作人證。
殷治點了點頭,擡眼一瞧,就見謝靈均身穿绯色公服,自殿門口走了進來。
他身形修長,背挺腰直,二十餘歲的年紀,手握無上權柄,自無限燦爛的日光中一步一步走來,周身仿佛綴上了一層金邊。
殷治看得怔了,他想起前世無數次,謝靈均這般走上勤政殿的樣子。
直到最後一次,他在百官注視之下,沉默地跪在地上,領受了賜死他的旨意。他那麼平靜,那麼淡然,眼裡沒有一絲波瀾,他的腰還是直的,背還是挺的,仿佛仍然是那個翻雲覆雨權勢滔天的攝政王,哪怕千夫所指萬人唾棄,不折一身潇潇骨。
“攝政王。”殷治朝謝靈均招招手,引得近前幾位大臣側目。
但他毫不在乎,待謝靈均走近了,他便喊一聲:“謝二哥哥,你上來,到我身邊來。”
謝靈均腳步遲疑,終究還是踏上了禦階,登上了象征皇帝權威的禦台,他淡聲問道:“陛下,何事?”
殷治朝他乖巧一笑,帶了幾分讨好之意,他低聲說道:“等會兒他們肯定吵得兇,我怕得很,謝二哥哥在我身邊,幫我鎮一鎮。”
什麼叫鎮一鎮?謝靈均萬沒有想到還有這種稀奇說法,當他成什麼了?
不過他面色不顯,語氣略有一些怪,“陛下還有怕的時候?”
殷治伸手去勾謝靈均的袖袍一角,眼尾還帶着一股子黏糊糊的笑勁兒,直說道:“我口舌笨拙,自然是說不過那些舌戰領袖,他們素來會噴沫子,我怕濺一身。”
謝靈均不悅地甩開殷治的手,似乎很厭煩這人拉拉扯扯,冷冷道:“禦階之上,七八步之遠,陛下安心便是。”
他轉身欲走,殷治連忙喊着:“謝二哥哥,你别走呀。”
謝靈均身形未停,殷治慌張去扯人胳膊,倒教台下衆人看了個清楚,個個眼神盯着。殷治是個混不吝的,死過一回愈發肆意,然謝靈均卻素來儀态端方,從無逾矩之處,朝會之上豈能兒戲,自然停住了腳。
殷治心滿意足地将人扯回來,笑道:“攝政王便留在朕身旁吧。”
這話說得大聲,朝臣們也都聽見了,謝靈均沒有反抗餘地,隻能作罷。
他繃着臉,不想多說一個字,這看似乖巧的小皇帝,實際上一肚子壞水,如今倒是會審時度勢拿捏他了,看來長進不少了啊。
禦台之上乃帝王象征,攝政王當政這三年來,從來都是不越雷池一步,立于百官之首,禦台之下,守着恭恭敬敬的臣子本分,而今站上了此處,多少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在了。
勤政殿内的一衆朝臣,肚裡的小心思翻了幾轉,終究還是沒人提出來,在今日這樣一個九死一生的朝會上,那點子規矩禮儀,都顯得不那麼重要了。
方清年呼令參拜,衆臣禮畢後,殷治肅然開口:“近日,有兩件大案發生,諸位已然議了一回,事關數十萬邊軍,朕以為拖延不得。漠北大将軍朕召回來了,兵部侍郎肖志高下了獄,這軍饷貪墨似乎有了眉目,至于當年秦周案的罪臣女眷,如何被越州州府捉拿,前幾日韓春烈當朝說得很清楚,隻是……”
殷治單刀直入,根本不扯那些虛晃子,直接就提到了漠北軍案,倒是讓朝臣們均提了一顆心。而說了幾句,又突然語氣一頓,目光在前列幾位尚書大人們身上掃過。
這些尚書大人們,個個都手握權柄,但凡在洛京城跺一跺腳,天下官場都會為之一震,如此大的能量,若本心不正,豈不就釀成了今日之禍患?
“阆州刺史薛文重還未入京,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都來說說吧。”殷治随意地點了名,“到底這被抄了家流放,下了獄服刑的罪臣家眷,是如何從阆州,千裡迢迢地跑去了漠北邊境?這中間關卡重重,沒有身份戶籍的人,哪怕能跑了一個,還能跑了一群?”
殷治嘲諷地笑了聲,且看這群老頑固如何吵架了。
當年秦周貪墨案亦是三司會審,還在先帝暮年,算是先帝執政時期最後一場大案了,堪比今日的漠北軍案。前後折騰了六七個月,刑部扯不清,大理寺斷不出,都察院亦是稀裡糊塗沒個結果。最後是先帝下令,讓謝靈均執掌诏獄,親查此案。
年方弱冠的謝家二公子,以單薄瘦削之軀,以孤身一人之勇,持天子利劍,撕開了當朝貪污腐朽的遮羞布,露出那血淋淋的皮囊與真相。秦周貪墨案中,所謂的秦,是指東台左相秦繼甫,所謂的周,是指尚書右仆射周鶴章。二人均是朝廷大員,背後牽扯了多少利益集團,即便有人僥幸逃脫,也是将謝靈均恨之入骨。
那時候謝靈均就把朝堂上這些講究門第聯系的世家得罪幹淨了,也是在那時,他跟付亥誠結下了梁子,付亥誠像個瘋子一樣,随時随地都想逮住謝靈均的把柄。
而今三司會審的秦周案出了差錯,那要三司給個說法,也算是情理之中。
果不其然,轄制大理寺、都察院的黃門監侍中劉秉熙率先開口,老頭須發皆白,一副老眼昏花的模樣,說話也慢條斯理,好似一口氣喘不上來就要過去一樣。
他身為東台右相,曾經也是秦繼甫的二把手,如今門下省唯一長官,當年也是憑借着這一手出神入化的和稀泥大法,竟然在秦周案中毫發無傷全身而退,要知道他可是離秦繼甫最近的人。
總而言之,兩刻鐘過去,劉秉熙的發言猶如不聽,毫無任何要點。
倒是大理寺寺卿李崇珏沒沉住氣,率先将矛頭指向了刑部。這兩大部門常常在處罰權與行刑權上有争議,自從李崇珏上了位,大理寺在重大案件的最後審理與複核時,常常與刑部别苗頭。就殷治登基這兩三年,就有了不下十起案件争論不休,以至于到了上奏聖裁的地步。
刑部尚書江成麓是六部尚書之中最年輕的,如今還不及知命之年,又為人耿直較真,立時就同李崇珏駁斥起來。他們當朝争吵也不是一回兩回,隻要李崇珏開嗆,江成麓必然要上頭。
殷治也不制止,就這麼高坐龍椅聽着,直到尚書令史道非喝道:“朝堂之上,休得放肆。”
江成麓像是突然醒過神來,朝殷治拱手行禮道:“陛下,刑部雖有行刑權,但當年秦周案是在诏獄裡審的,那些個罪犯也是從诏獄裡押出去的,與阆州的交接案宗一看便知。所以這人到了阆州,又如何逃了,還是要從阆州查起。”
“的确如此。”殷治贊同道,“可惜薛文重還在路途中,既然人證不足,三司都交代不出這人是怎麼跑了,那就議一議軍饷貪墨案吧。”
少年帝王的語氣很是随意,但人精似的大臣們都聽出了問題所在,什麼叫三司交代?
人跑了,合該是阆州看管不嚴,該交代的是薛文重。人人都在等薛文重進京上明堂,倒要看他如何說,若隻是個看管不嚴人犯逃跑,薛文重便是首罪。但明顯不止如此,那十幾名妙齡女子可是到了漠北邊境的。而據之前韓春烈初審供詞,她們是被軍士押過去的,一路暢通無阻,定然是有人使了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