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林翊北就成了罪魁禍首,證據在于那些女子堅持說,押送她們的軍士是漠北軍,她們被押過去是成了漠北軍的玩物。
“陛下!”韓春烈站在群臣末位,見這案子似要翻篇,連忙站出來,跪地伏拜道,“陛下,臣越州刺史韓春烈,關于秦周女眷一案臣之前曾審問過,這些女子衆口一詞,說是漠北軍所為,逼得她們從阆州到了漠北邊境,好不容易趁亂逃出,這才遊蕩到了越州……”
“趁亂逃出?”殷治摸着下巴,突然打斷了韓春烈的話,“趁什麼亂?朕記得三月開春之際,西荒糧草不足,犬集人肆掠邊關,漠北軍打了好幾場仗,莫不是趁戰亂吧?”
這話實在莫名其妙,連冷眼旁觀的謝靈均,都淡淡地看了殷治一眼。
顯然,韓春烈也被問懵了,“這、這……陛下何意?”
殷治什麼意思,自然是想了一早上怎麼把林翊北放了,卻怎麼也沒找到借口,眼下終于抓住一個不算破綻的小破綻,他豈能放過?
前頭那些京官多聰明,不說劉秉熙那等老滑頭,就是李崇珏跟江成麓吵得那麼兇,也沒敢往林翊北和謝靈均身上引。誰也不肯當那第一個,生怕誰提了就成了出頭鳥,即便他們知道林翊北已經在诏獄裡待着了。
所以殷治等了許久,終于等到了一個不那麼圓滑的愣頭青,他心想,好家夥,就你了,讓我來找找漏洞,看能不能編一個不那麼蹩腳的理由,好把林大将軍放回家。
“什麼意思?”殷治冷笑一聲,“正值戰亂之際,犬集人多次入侵,朕瞧着前段時間從邊關發回來的戰報,三天一小仗,五天一大仗的,玉林關死了得有小一萬人,攝政王,我沒記錯吧?”
謝靈均應道:“的确。”
“那就沒錯了。”殷治朝謝靈均笑了下,随後又闆起臉來,裝作一副嚴肅憤懑的樣子,“就成天這麼打仗,天天見到的不是鮮血,就是屍首,生死存亡關頭,誰還有心思去找軍妓?這幫女子真的去了漠北邊境?那她們手無縛雞之力的,怎麼還能趁戰亂好端端地逃出來呢?”
“這……”韓春烈說不出話來,哪成想龍椅之上看着柔柔弱弱的小皇帝,竟然言辭如此鋒利,思維如此清奇,隻能讪讪說道,“興許她們運氣好,再有漠北軍皆在抗擊犬集人,她們并未受到殃及?”
“是了,你也說了漠北軍皆在抗擊犬集人,但凡是我大夏子民,遇到外敵入侵,哪個不是拿起武器?沒有刀劍,也會拾根木棍,沒有木棍也會撿塊石頭,她們若當真在漠北邊境,又怎麼能不像邊關百姓一樣抵禦外敵?倒是畏首畏尾伺機逃竄?”
殷治當了十年皇帝,聽了十年的朝堂大道理,黑白颠倒扣帽子這等事已經駕輕就熟。
他反手就給這群人證扣了一頂大帽子,“這等龜縮逃竄之輩,趁戰亂當了逃兵,轉頭又來控告保護她們的漠北軍,想來人品也不如何,又曾有前科在身,說的話豈能全信?”
這話裡話外的意思,竟是要将軍妓案的證詞全部推翻,韓春烈當場就急了,連忙說道:“陛下,她們都是些女子,女子生來膽怯,被犬集人吓到了,從邊關逃走也算人之常情。可若不是她們逃到了越州,臣又怎麼能得知這麼一樁驚天大案?隻怕咱們都以為秦周案罪人都在阆州好端端服刑吧。”
“縱然她們中有一個兩個人有可能撒謊,可十數人皆衆口一詞,且能彼此互證,那她們的證詞即便再不可信,也該有幾分真實了。更何況,若她們沒到過漠北,又怎能對漠北之事了如指掌,每一樁都說得清清楚楚?”
韓春烈一開始被殷治說懵了,等回過神來,才意識到差點兒掉進對方的語言陷阱。
他竟沒想到陛下待漠北軍,居然是維護之意,分明之前不是這樣的,連人都被押進了诏獄。诏獄那地方,向來是有進無出的,林翊北進去了,自然是鐵闆釘釘的逆賊了。
然而事到如今,陛下改了性,就算他生了幾分退怯之意,可局勢已經不容他往後退了。
“陛下,這秦周女眷案事關邊疆軍權,若有賊人心術不正,掌控了數十萬邊軍,又與州官朝臣勾連,做出欺上瞞下、以權謀私之事,實乃是江山社稷之危啊!”韓春烈一聲喟歎,匍匐在地,大有憂心懇求之意。
殷治聽出來了,這是逼他處置林翊北啊!
漠北養軍妓事小,問題是這軍妓的身份,以及她們是從何處來的,一群被關押服刑的罪人,竟然通過重重關卡,不遠千裡,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漠北邊境。這其中有多少人在暗中勾連,光想想都細思極恐,簡直是在挑戰律法與皇權,更是沒把陛下放在眼裡,行此等事之人,怎能說忠君愛國,又怎能保證不會有二心?
殷治被韓春烈此舉唬得沒了話說,他耍那些小聰明,終究還是搞不過這些浸淫官場多年的老油條,且他那些話說出來,直接暴露了他的真實态度。台下的一衆大臣們,明面上不動聲色,實際卻各有心思。
“韓刺史之意,漠北軍主帥就是那心術不正的賊人了?”殷治沉默中,謝靈均忽然開了口。
他聲音不大,也沒什麼情緒,好像是在說一句陳述,便連臉上的神情也是淡淡的。
這般做派,讓人覺得謝靈均似乎胸有成竹,韓春烈一時沒答上話來。
“林将軍多年戍邊,抵禦外敵守玉林關,自然是勞苦功高。”内閣首輔嚴茂行也開口了,在謝靈均出聲之後,他也不再閉嘴。
朝堂上的氣氛仿佛一瞬間凝滞了許多,殷治陡然察覺到,前頭他那些自以為小聰明的質問,簡直是小打小鬧,也就能欺負欺負韓春烈之流。真正大權在握之人,隻需要一字半句,就可能扭轉局勢。
嚴茂行是個清瘦的小老頭,即便七十歲高齡,也不顯絲毫老态,他的精神氣很足,雙眼也炯炯有神。殷治仔細瞧了,這人分明不像是生了病,居然還告病假十餘日,果然都是些騙子。
謝靈均的目光落在嚴茂行的身上,嚴茂行繼續說道:“但既然秦周案女眷指認林将軍,為保林将軍清白,也應當将此間因果緣由查清楚,以免來日天下人誤會林将軍,也誤會漠北軍。漠北軍乃忠肝義膽之輩,這等污名實在是有損将士們的忠義,也令浴血奮戰保家衛國之人寒心。”
首輔大人的言辭态度顯得十分公正,他溫和地說出意見,讓人根本無法拒絕。
付亥誠适時出列,抱拳行禮道:“陛下,林将軍就在偏殿等候。”
“什麼?”殷治猛地站起身,“林将軍也來了?”
這會兒他才想起為何謝靈均來遲了些,原來偏殿不止有重要人證,還有林大将軍啊。
殷治突然心虛起來,偷偷瞧了一眼謝靈均的臉色,不安地坐回了龍椅上。他猜想着林翊北進了诏獄,是不是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若真是傷得重了,他還真沒法面對謝靈均了。
“那……那就請上來吧。”殷治語氣都不足了,又怕謝靈均生氣,要是生氣不管他了可怎麼辦,思及此又連忙吩咐方清年:“林将軍身受重傷,身體不适,給搬把椅子來。”
謝靈均聞言詫異回頭,震驚地看了一眼殷治。
這是殷治登基這麼久以來,第一次在朝會上,給一個臣子看座。這座莊嚴肅穆的勤政殿,除了皇帝,從來沒有第二個人是坐着的。
而林翊北,一個入了诏獄的罪臣,一個身負嫌疑的逆賊,憑什麼有此殊榮?
别說朝臣們低聲議論,便是嚴茂行等人都露出不贊同的神色,可惜殷治全都視而不見,一心隻想着讨好他的謝二哥哥。
“攝政王。”殷治湊過去腦袋,低聲安慰,“别擔心,我會讓太醫盡心看治林将軍的。”
謝靈均看着殷治沒說話,眼裡有些複雜。
殷治又用氣聲道:“我也一定想辦法把林将軍放了,你放心。”
謝靈均挪了下身子,想離殷治遠一些,并不想多說話。這個傻缺,就他玩的那些花招小聰明,十個腦子都比不上别人一根小指頭的。當着群臣這麼多雙眼睛,還跟他咬耳朵,像什麼話?
殷治不知道謝靈均為何避他,連把林翊北放了都不能把人哄好嘛,他心裡有些委屈,思索片刻後,突然恍然大悟道:“攝政王是不是也想坐椅子,我讓方清年去搬。”
“實在不必。”謝靈均終于忍無可忍地說道。
他還不想做第二個特殊,本就是衆矢之的,再要坐着上朝,還坐在禦台之上,他沒那個謀逆僭越之心,他自己都不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