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這裴家長輩與謝靈均父親是莫逆之交,謝裴兩家的交情,幾乎等同于林謝兩家。盡管京畿營需皇帝诏令調動,但若是攝政王發話,也并非不能讓這三萬人聽命行事。
殷治很快就意識到了,這是明目張膽地針對謝靈均啊。
他輕咳一聲,打破了表面的安靜,說道:“這刺客匪徒一時半會也查不清楚,還是先放一放,交由……”殷治看了一圈,最後還是落到了付亥誠頭上,“呃,監察司……”
“陛下,監察司還領着越州糧倉一案,隻怕付大人分身乏術,倒不如交到刑部追查。”一個蒼老而緩慢的聲音在殷治思索間隙響起,正是一直未曾說話表态的内閣次輔管仲識。
他是三朝元老,年紀比嚴茂行還大,按理當初任内閣首輔應當是他,但他卻極力推舉比自己小幾歲的嚴茂行,并說嚴茂行有治國安邦之大才,自己則甘願做嚴茂行的副手。此舉一直傳為美談,都說管相乃大賢之人,一心為國忠正不阿。
也正因如此,嚴茂行一直對管仲識心懷敬重,更難能可貴的是,隻要是嚴茂行的政治主張,管仲識一律支持,二人搭檔十年,從未有争辯之時,關系更勝從前了。
隻是他提出這話,倒是很罕見的,引得謝靈均亦側目看他,眸中神色不明。
殷治倒也不是非要監察司來查,畢竟付亥誠與謝靈均有仇怨,隻是滿朝文武,他居然找不出一個能放心的。而付亥誠至少在他被毒死前就已經死了,且一向獨來獨往,猶如一條瘋狗惡犬,逮誰咬誰,萬萬沒有作案的可能。
但交給刑部,他心中隐隐覺得不妥,那是一種莫名的預感,并不想讓這些内閣大臣們如意。于是他便道:“方才江尚書還在殿中同李寺卿争辯,說刑部如今案件頗多,一時忙不過來耽誤些時日也是有的。朕想着,倒不能讓愛卿們太過勞累,否則累壞了,朝廷這麼多差事,豈不是都不運轉了?”
殷治的話猶如一根不軟不硬的針,紮進刑部尚書江成麓與大理寺寺卿李崇珏的心裡,他們的臉色瞬間都不好了,彼此對視一眼,但誰都沒有說話。
“這樣吧,既然張統領前去接應了薛刺史,那麼就由張統領來查吧。”殷治很快就做了決定,張鹿山是謝靈均的人,自然不擔心對方會在查案中做手腳,韓中渙見狀意圖發言,殷治直接堵了他的嘴,“禁衛軍有護衛禁内與京畿之責,此間案子也算張統領分内之事,張統領可不要讓朕失望啊。”
張鹿山不過是一個習武的粗人,自認沒有查案之能,這樣要緊的差事,他覺得自己恐怕不能給出像樣的交代。但他也不能當堂推辭,很明顯這是幾方在博弈,而陛下的心,已經偏到攝政王那裡去了。
“陛下所言甚是。”管仲識附和了殷治的決定。
嚴茂行再次提出異議,他像是一個渾然不會看眼色的莽撞人,直接說張鹿山沒有查案的本事,建議交還刑部和大理寺。有他打頭,韓中渙也把話說了出來,直言道:“既然沈都督懷疑來者與軍隊有關,恐怕禁衛軍也不能置身之外,陛下,全權交與張統領是否不妥?”
“涉嫌軍權,還請陛下慎重。”韓中渙高呼一聲,竟是從椅子上滑落,跪在了地上。
“還請陛下慎重!”
“還請陛下慎重!”
“還請陛下慎重!”
如方才釋放林翊北的一幕,又再一次上演,一個内閣首輔,一個六部尚書,門下牽連多少學生門人,多少人是叫着他們老師,走着他們的門路才官運亨通,才能入得了這勤政殿來。
自然他們的主張很快就得到一呼百應,哪怕身為皇帝的殷治,已經在不久之前為此發過一頓火了,事實上也并不能改變什麼。
這一刻,殷治深切地感到一種無力感,他想起了前世最後那兩三年,明明擁有最至高無上的地位與身份,卻連半點兒自己選擇的自由都沒有。就連他的妻子,都是别人幫他做的決定,他如同行屍走肉,不能有任何自己的思想,又如同一尊泥菩薩,說什麼做什麼都在依從别人的意思。
而今重來一次,他才發覺早在這麼久之前,朝堂上已經形成了這樣的趨勢,而那時候面對這一切的,是攝政王,是謝靈均。自己則像是個長不大的小孩子,無憂無慮地要着糖果吃。
“陛下已然有了決定,諸位是想要以下犯上逼迫君上嗎?”謝靈均神色冷冽,肅然開口。
殷治看向他,看到了對方輪廓分明的下颌線,他終于明白為什麼他這麼期待與謝靈均的重逢,因為這個男人會永遠地站在他的身前,像一隻鷹一樣護着他,在任何他需要的時候。
攝政王的威嚴絕非一般,他上位這三年來的雷霆手段,讓他背負了冷酷的罵名,同時也震懾了許多人。他的話令那些挺直腰背的朝臣們弓下了脊梁,神色愈發恭敬。韓中渙看了一眼嚴茂行,嚴茂行繃着臉,沒有說話,于是他也沒有開口。
謝靈均見狀露出一絲嘲諷的冷笑,這些人倒是會審時度勢。很快他又轉向殷治,溫聲勸道:“陛下,嚴相所言确有道理,行刺州官這麼大的案子,恐怕張鹿山不能勝任……”
殷治瞪大了眼睛,謝二哥哥怎麼還往外推?
謝靈均看到了殷治毫不掩飾的震驚,眼裡忍不住有了笑意,繼續道:“但事涉軍權,又不得不有所防備,不如讓刑部與大理寺都參與審理查案吧,禁軍從旁協助。”
“好,就依攝政王所言。”殷治果斷同意。
謝靈均又去問台下二人:“嚴相,韓尚書,你們以為如何?”
陛下都一錘定音了,他們要再反對就真說不過去了,自然點頭稱贊一番。
“既然這行刺案說定了,那麼就說一說秦周女眷的事吧。”謝靈均大約也不耐煩東扯西扯,直入主題地問道,“薛刺史,你對你轄下服刑的罪人逃逸,有什麼辯解的?”
之前滿堂争論他都不怎麼在意,隻偶爾才說兩句,還都是為了殷治。這會兒像是突然提起了興緻,饒有趣味地望着薛文重,唇邊似笑非笑。
薛文重自入勤政殿來,已經過去大半個時辰,除了參拜時開了口,一直沉默着沒說話。
攝政王點了名,他便跪下了身,朝殷治行禮道:“陛下,臣并非看管不嚴,縱容罪犯逃逸,而是得了指令放人走的。”
殷治聽到這話,天靈蓋都快被震掉了,什麼叫得了指令放人走?誰的指令?先帝蓋了印的罪犯,便是身為新帝的他,做什麼決斷也得掂量掂量。更何況這一批犯人早在他登基時就受過恩赦,必然不能再減刑了,遑論放人走?
薛文重的意思是,有人以正規手段将人提走的?
殷治正待發問,韓中渙已經搶先一步,追問道:“誰的指令?”
薛文重深深看了一眼禦台之上,随後伏首,口中說道:“正是奉攝政王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