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顧孟州徐徐睜眼,因年邁的緣故,他一向寡言惜字,無嗔怒,無喜色,居宜養氣。聞得沈澄譽此語,隻笑着看向陸昭道:“你對王安之事如何看?”
陸昭低首道:“依晚輩淺見,王安此人所圖甚大。此危亂之際,北方世家或試探,或要挾,唯有此人能以太子的立場護其周全。太子欲插手會稽,若處置不當引起激變,獲益最大的是北方世族。王安此時制止太子,是因吳地動蕩,太子此時隻能倚仗薛、周兩家,屆時兩家做大,會打破北方世族原有的平衡,使王氏自此喑聲。但若江東亂局能平穩着陸,王安不但有首謀之功,王氏一族更可借機獲得太子恩幸,借機上位。”
沈澄譽皺眉:“果真如此,王氏與太子可以說是兩廂得益。”
陸昭點頭:“王安欲以懷柔手段安撫各方,太子未必不願将蔣、周兩家置以溫水而死。王安所謀,大抵會被采用,北人内亂隻怕幾日之内便可平息。這些皆是晚輩淺見,還請曾外祖指點?”
顧孟州難得露出微笑,見晚輩早慧,能對時局洞若觀火,心中欣慰。如今顧家雖然仍是一流高門,但宗族内子孫卻難有如陸昭之人,平流進取即可,若要于此時局保持家門不堕,還需磨煉。政治這東西,既靠言傳身教,亦靠天分,所幸陸家自有麒麟兒,來日可相互提攜,保得一代富貴。
顧孟州道:“越紛亂的時局,越需要柔和輕緩的手段。若時局異常安穩,反倒需要一些激烈的手段。王定遠所為,不愧為王氏子弟。如今江東南士雖無立死之難,但經日月消磨,春秋更替,隻會成為冢中枯骨。不知我江東子弟有何良策?”
陸昭此時深深下拜,道:“晚輩心中有一策,但還需各位長輩恩準成全。”
顧孟州道:“你說罷。”
陸昭神色堅定,目光灼然:“還請曾外祖與世伯攜其餘族長明日前往景陽殿,不必言他,隻需痛哭泣别。之後務必回到建邺宅邸,命族人整理家業,備好車馬,再上書台城,請求南歸。”
“這……”沈澄譽并不知此舉深意,“郡主要南人放棄入朝?”
顧孟州聽罷,隻是凝神撚須,問道:“你此番舉措,隻怕你父親日後不得善終,你這一脈亦不能得善終。”
陸昭眼圈亦微微發紅,道:“魏國廓清北方。慕容氏不過幾年便已凋零,賀蘭氏部剛一投降,便被肢解,族長囚居宮牆之内,而齊國俞氏滅國三年後,更是全族而亡。父親自知大限,因此也曾與我言,東枝枯萎西枝榮。”
此時沈澄譽也大抵明白了陸昭的計策,因而望向顧孟州。隻見老者舉起茶杯,如同舉起酒觥,一飲而盡,起身之後,開懷大笑,踱步出了竹林堂。
老人仰望天空,此時金雲散盡,日月同輝。
“漢家兵馬乘北風,江東又有伯符生。吾死可瞑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