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承業将兩份诔文一一呈奉在供案上,元澈亦瞥見桌上有隻已經打開的衣匣,裡面是一件舊衣,倒是與先前安插在重華殿的内侍所報無異。
祭拜完畢,元澈亦到了回宮的時候,此時守候在靈柩旁的衆人皆起身相送。陸昭也随衆人走出,晧白削直的衣料與頸背貼合,身後是層層重重的白色帷幔,仿佛寒刃擲于萬頃波浪之間。環绖遮蔽了她烏黑生光的發髻,鳳目微垂如觀音睥睨衆生,但卻無半分慈悲之态。其淚眼瑩瑩,眉宇間卻無蹙蹙凄凄之色。
這讓元澈忽然想起了《論語·八佾》中“哀而不傷”一句。她唇線抿成的角度,眉睫畫成的濃淡,一舉一動的恰到好處,汩然潸然的恰如其分,将此四字批語完美诠釋。元澈恍然間隻覺得若百年後能得美人如此侍奉棺旁,縱是死,也值了。
從流程上講,元澈已經吊唁完畢,然而還是在顧府吃了一杯茶,又與各家叙了些話,方才離去。臨走時,他忽然回頭,問跟在身後的陸昭:“你何時回宮?孤将車駕留在此處。”
陸昭聞言卻斂袖謝卻:“臣女謝過殿下,隻是明日一早便是曾外祖的小斂,若來回折返,隻怕多有不便,殿下不必留車駕了。”
元澈點點頭,斂期他也聽顧家人說了,陸昭留在此處也是情理之中。“那好,孤仍留兩衛給你。”但當他再度踱步離開時,心中忽然覺得惴惴不安,之後翻身上馬如常,缰繩卻在手中一滞。元澈回頭瞥了一眼仍在人群中躬身送行的陸昭,隻覺得這一望似是天涯永隔一般。然而他終是沒有說什麼,一鞭抽在馬上,絕塵而去。
晚膳時分,顧府已将所有前來吊唁的客人接送完畢。朱氏雖然勞累,但仍強撐着為陸昭和陸微安排了住處。倒是顧承業連忙趕了來,替下母親,帶着二人先到了居所,又講明何處是後廚,仆婦們通常在何處,車馬等又在何處。最後又取下了身上的一塊腰牌,對兩人道:“若真有急事,此物倒可用上,城東門如今是顧家在管糧草押運通行之事,事從權宜,表妹表弟不必顧忌罪衍于我。”
晚間陸昭歇得早,卻是合衣而卧,隔壁的陸微亦是如此。睡夢之間,陸昭隻聽外面似有喊殺與兵戈碰撞之聲,猛地坐了起來。此時已有仆從來敲門,陸昭從枕下摸出提前放着用來防身的匕首,縮藏在袖内,開了門,見果然是顧家仆從。隻聽那仆從呼吸急促道:“郡主,城外軍變攻城,城内也有叛軍,如今打到朱雀桁了。”
陸昭神色一凜,道:“還請速去轉告你家郎主,我與幼弟要先行一步,隻怕不能随他扶靈回鄉,若有機會,請相見于會稽山陰昭陽苑。”
此時,睡在隔壁的陸微也已醒來,走出房間。陸昭說完便回房間取了早已收拾好的包裹,拉上陸微,去了顧家後院的馬廄。
陸微年幼時便已學習騎術,縱馬行軍已不成問題。而陸昭更是個中好手,早年随父輾轉于各地,為求效率,皆是騎馬而行。從鞍鞯辔頭,再到缰繩馬镫,陸昭都可自己打理。若是情急,即便沒有馬鞍馬镫,陸昭也可以騎行飛奔數裡。
姐弟兩人各自備好了馬匹。陸昭随身除了匕首,另帶了一把弩機與十二支箭矢。而陸微則從馬廄裡找到一支趁手輕便的馬刀。兩人騎馬從朱雀桁後街出發,一路上雖聽見有喊殺聲,卻未見敵人蹤影。
兩人快至東門處,忽然見一股人從身後殺出。這一隊敵兵雖未帶箭弩,但卻是騎馬而來。陸昭見甩不掉,先回身一弩,射穿了頭一個士兵的腦顱。後面幾人見頭兵倒下,便有些遲疑,降下了馬速。而此時,從側巷内又沖出一衛騎兵,皆是铠甲精良,與先前的追兵開打起來。陸昭隻覺眼角一暖,遂朝遠處宮城門遙遙望了一眼,之後一鞭子狠抽在馬上,一手亮出顧承業給自己的通行腰牌,與弟弟兩人全力沖向尚未完全關閉的建邺城東門。
宮城門的望樓上,馮讓看了看太子元澈,問道:“殿下,他們會回來麼?”
兩人的身影漸漸從漆黑入夜的瞳孔中湮沒,身着全副铠甲的元澈淡淡道:“若我們死了,他們就不回來了。”說完,回頭下令道,“準備迎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