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甯十六年風雨飄搖,北離終是發兵燕然關。
暮冬時節,草木蕭疏,一聲驚雷炸響,轟鳴險些撕裂這長夜,狂風卷起枯枝,裹挾着風沙湧起。
長歌騎着馬逆風疾行,衣袂翩飛,後背早已被滲出的鮮血染紅了大半。
她已逃亡了半日,随行親衛一個個倒下,皆成了那叛徒的刀下亡魂,此刻僅剩她一人,可她也已是強弩之末,如今不過是憑着一口氣撐着。
身後那一行人揮舞大刀,獰笑聲響徹曠野,“崔長歌你可曾料到今日這番下場,前方可是絕路,你若束手就擒還可留個全屍……”
兩軍交戰——腹背之地卻冒出一股敵軍暢行無阻,若說這其中沒有京都的手筆,絕不可能。
多少名利客,機關算盡。長歌覺得可笑,笑自己看不透人心,還在對帝王家稀薄的親情抱有妄念,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身體愈發失力,她拔下簪子對準手腕一劃,頓時鮮血迸出,神智清明了稍許,緊接着她又拽下脖頸上的哨子。
哨聲吹響,長空上盤旋的雄鷹俯沖而下,身後傳來一陣凄厲的叫喊。
她擡眼望向前方的懸崖,如今那崖底的青州河或許尚能存有一絲生機。冷汗涔涔濕了鬓角,臉色慘白如紙,長歌咬緊牙關趁機策馬前行,。
懸崖愈發近了,十步、五步、三步……
她揚手将發簪刺入,駿馬發狂般向前,于懸崖一躍而下。
“砰——”
江水森冷徹骨,血色氤氲成光怪陸離的模樣,寒意沿着後心鑽進,又順着脊骨席卷全身。
她奮力掙紮卻宛若浮萍,次次皆被狂瀾吞沒,幾息後終是無力的閉上眼……
……
一晃半年,野曠天低卻仍熱風習習,她站在簇簇格桑花間吹響哨子,一身利落的騎裝,更襯得瘦影惹憐。
海東青聞聲俯沖而下。
“朔風,你身為猛禽怎可不會狩獵,”她順了順被風吹散的羽毛,面色卻有些冷,“明日若還是如此,我便把你賣與商販,樊籠豢養,專供人取樂。”
海東青似是能懂人言,發出委屈的咕咕聲。
可她的面上卻未見不忍。
自半年前被少主救起,她便留于南曲養傷,起初流言四起,多有困擾,隻是南曲雖以鷹為圖騰卻鮮有馴鷹師,她記憶全失卻仍記得馴鷹一事。
憑着馴鷹師的本事,她方才逐漸站穩了腳跟。而今馴服這隻海東青,更是被南曲奉為上賓。
“雅若姑娘。”
她從過往中回過神來,循着聲音瞧去。
那人在不遠處下馬,說是聯盟之事總算塵埃落定,夜裡便會設宴款待昱朝使臣,她奉少主之命特來請姑娘赴宴。
聞言,雅若便不敢再耽擱,她翻身上馬朝王帳而去,微擡手,海東青便逆風而上。
不多時便到了王帳,隻見不遠處一行人正駐紮營地,為首那人一身銀甲泛着寒光,一瞧便知乃玄鐵所造,非位高權重之人不能得。
“那便是昱朝使臣?”
“正是。”
雅若不禁朝那兒多看了幾眼,直至那銀甲将軍轉身,方才悄然收回目光。
她從未想過留在南曲,如今傷病大緻痊愈,也該着手謀劃尋回記憶一事。
每當午夜夢回想起雨夜墜崖,徹骨的江水從口鼻灌入,那窒息之感讓她驚悸難眠。更何況還有那深深插入後心的匕首,這些過往她如何放得下?
是夜,日已西落,繁星垂幕,王帳中央燃起篝火,火光映得夜間亦如白晝。
雅若随赫連律一同落座,見對面坐席空置,便問:“昱朝使臣還未到?”
“沈岐架子可不小,”赫連律皺眉,将一盞溫熱的牛乳推到她面前,“你身體還未好全,稍後記得離他們遠些,免得被煞氣沖撞。”
話音甫落,便聽身後傳來一聲嗤笑。
“當真是可笑,南曲少主竟還信莫須有的煞氣?”
赫連律驟然起身,沉着臉道:“沈岐,你什麼意思?”
沈岐卻并未接話。
赫連律自是不依,他愈發憤怒,當即便将刀拔出,“你可敢與我比試一番?”
哪知沈岐哂笑一聲,擡手便用劍鞘将赫連律的刀往旁邊一推,徑直朝對面走去,連半分目光都未分予赫連律。
如今南曲有求與昱朝,沈岐瞧着有幾分故意挑事的意味,再加之赫連律何曾受過這般蔑視,怕是難以咽下這口氣。
她雖不願牽扯其中,可這事端多少與她有關,若是鬧大了終歸不好。
再三思量,雅若伸手攔住赫連律,斟酌道:“沈将軍,少主方才隻是憂心我舊傷複發罷了。”
清淩淩的聲音,洋洋盈耳,沈岐卻隻覺遍體生寒,那聲音宛若尖刀狠狠刺入他的血肉,将那些生膿發爛的舊痂一個個挑開,再度鮮血橫流。
“你是誰?” 沈岐猛地轉身。
他欺身而近,伸手便欲掀雅若面上戴着的帷帽,雅若驚惶地往後退了一步,風起,白紗從沈岐掌心劃過。
赫連律反應過來,當即擋在雅若身前扼住了那隻伸來的手,呵斥道:“沈岐,你什麼意思!莫要忘了這可是南曲!”
沈岐的目光卻越過他,直勾勾的盯着那身後人。
相似的嗓音,一樣脈脈含情的雙眸,沈岐看着她明顯消瘦的身形,眼前忽地閃過初見時的模樣。
那是隆冬,雪虐風饕,他縱馬狩獵回城,隔着那茶攤升騰的水汽瞧見了她,雖眉目間帶着倦意,一襲绯衣襯得她如雪中寒梅,清正典雅,将他目光奪去。
可戰亂起,她竟下落不明,未留下隻言片語。
緊接着父兄戰死、朝廷問罪、燕然關危在旦夕,可這時她身旁伺候的侍女卻言之鑿鑿給她冠上叛國污名。
沈岐壓下了那消息,他不信。
今日遇見如此相似之人,他心底反而生了怯意。
“沈将軍。”雅若道:“你……認識我?”
“雅若是我南曲貴客,”赫連律怒火中燒,插話道:“你若膽敢上前一步,本少主必讓你必血濺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