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慶三十二年,二月二十五。
陳府下人院裡張燈結彩,天剛蒙蒙亮,西間屋裡便皆是穿行不休過來說喜慶話的丫鬟婆子。新嫁娘一雙眉毛修得如柳葉般精緻,唇上拿口脂點得朱紅,頭上簪着滿頭的銀首飾,腕上戴着個花型别緻的金镯兒。
昏黃燭火下,來道喜的粗使婆子們直被晃了眼,不知曉的,還當是哪家嬌養的小姐出嫁。
有新買進來的丫頭三三兩兩擡着水往各處院子裡去,見這陣仗不由好奇問一句。這才知這人物是四姑娘院子裡的一等丫鬟彤雯,配了外院司房的小劉管事,定了今日的好日子出嫁。
司房可是個好去處,有油水不說,還能時時在老爺跟前露臉。再聽說那小劉管事的爹娘皆是大夫人的陪房,個個領着差事,更是叫人羨慕得眼紅。
有人心生妒意,聽了這議論便撇了嘴:“四姑娘不是就快要出嫁了?這彤雯放着掌家太太的管事娘子不去做,偏生在這關口嫁人,可見也不怎麼得姑娘喜歡。”
大廚房裡的婆子一聽就笑了,壓低了聲音道:“你真當跟着姑奶奶出嫁是好事?我看,那彤雯是特意求了恩典,就是不想跟着去四姑爺家。”
“梁媽媽,你這話也就糊弄我。大姑奶奶身邊的管事娘子黛眉姐姐,哪回跟着姑奶奶回來時不是穿金戴銀?就是大夫人身邊的周媽媽看着也沒她體面。”
梁婆子自恃消息靈通,哪裡容得這小丫頭片子這樣拆她的台,洋洋自得下就沒了分寸:“你懂什麼?大姑奶奶嫁的是什麼人,四姑娘又許的是什麼人?就是大夫人再愛重,那家往上數三代也是田裡做活的,将來嫁過去,還不都是指着四姑娘的嫁妝過日子?彤雯眼睛多毒,去了那地,倒還不如待在陳府,就是嫁了人不能再在主子跟前伺候,将來生了丫頭小子送進府裡也是一樣。”
小丫頭被這話唬得一愣一愣,醒過神來忙問:“大夫人這樣喜歡四姑娘,這樣的親事又怎麼肯?”
梁婆子洋洋灑灑說完這一段卻懊悔了,心虛地看了一圈,見無人經過這才微微松了口氣,然卻緊繃着面皮再不肯議論主子的不是,隻敷衍道:“到底是新科進士,又怎生不風光?”又轉移話題道:“隻是這彤雯嫁得再好,說不定也不如另一個。”
“您說的,是青娆姐姐?”
“那可是個頂标緻的人物。”
送完了一波來添妝的一二等丫鬟,彤雯揉了揉快笑僵的臉,和正提筆幫她記賬的青娆對視一眼,這才露出一絲真切又無奈的笑意。
青娆就笑着揶揄她:“瞧瞧咱們彤雯姐姐,這許了人家,禮都收得手軟了。”她這個在旁邊記禮單子的人都記得手酸了,“劉姐夫在司房裡當差,那才是記賬的好手,這樣的差事你卻不叫他做,可見是女兒家外向,合起夥來欺負我這個妹妹了!”
可新娘子嫁過去前,二人是不能見面的,可見青娆這話是在故意打趣她——原是青娆在陳四姑娘屋裡就管着賬冊,滿院子裡也就屬她識字識得多,論交情論人品,彤雯隻能求了她幫忙。
彤雯一聽就臊得紅了面皮,作勢要去撓她:“你這丫頭膽子越發大,你等着,待你成親的時候瞧我怎麼戲弄你!”
兩人嬉鬧了一會兒,也漸漸有些感慨地紅了眼。一同服侍四姑娘多年,如今彤雯發嫁了,青娆心裡不由有些空落落的。
彤雯也哽咽道:“我也是對不住四姑娘,實在是劉家那頭催得緊,我翻過年就十九了,若是再随着姑娘去黃家,再等上一年半載的,隻怕這婚事還要出變故……”
這樣好的親事,自然也沒有讓劉家一等再等的道理。彤雯權衡再三,還是在陳四姑娘和陳大夫人面前求了恩典,這才趕在四姑娘定下陪房前嫁了人。
青娆就握住她的手:“四姑娘心裡都明白,這不是還給你送來一副銀頭面麼?可見她并不生氣,你也别胡思亂想。就是大夫人那裡,也送來了二十兩銀子并兩匹緞子給你做添妝呢。”
彤雯決心留下來,日後的榮辱便都系在大夫人身上。大夫人如此表态,便也無需憂慮。
新娘子的憂慮這才少了些,想了想,又低聲問她:“你同齊家小掌櫃的事,如何了?”
青娆輕咳一聲,臉色難得有些不自在起來,聲音放得很低:“總得姐姐這樁事過去,才好同大夫人和姑娘提。若是順利,也就是今夏的事了。”
“那真是太好了。”彤雯也喜笑顔開,衷心地為她開心。她生得不如青娆好,又比四姑娘大幾歲,一向就不如年紀小的青娆得四姑娘歡心,青娆能尋得這樣一門好親事,在她看來再正常不過。
千恩萬謝地送了青娆走,彤雯的娘馬婆子才攏着手笑眯眯地從外頭進來,翻了兩頁青娆記的賬,臉上的笑意更盛。
“我的兒啊,你這可真是出息!”
母女倆說了會兒私房話,馬婆子又忍不住笑眯眯地捧着賬冊看了一會兒,雖然不識字,卻仍舊開心得不行——他們家能嫁到劉家,屬實是高攀。若不是她女兒在四姑娘跟前當大丫鬟,在大夫人那裡很有幾分面子,劉家又是大夫人的陪房,這樣的好親事是輪不到他們的。
想到另一位大丫鬟莊青娆,馬婆子忍不住道一聲可惜:“她寫得一手好字,又生得這樣漂亮,作甚偏要嫁齊家的?我看,就是給大少爺做姨娘,或是跟着嫁去黃家給姑爺做通房,都是潑天的富貴。”
彤雯本來正母慈子孝的,一聽她娘這話就知道她又犯了左性兒了,眼睛一翻就低喝道:“娘,這樣的話你也敢亂說,也不怕大夫人發落了你!”
大夫人對四姑娘有多寵愛,這是陳家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事情。想當年,大夫人去了一趟襄州城大姑奶奶家,眼見大姑奶奶呼奴喚婢身邊動辄幾十人伺候,屋子裡都鋪了一地金磚,回家來就心疼四姑娘過得不如長姐頗多,不顧老夫人的反對在九如院裡添了好幾個丫鬟,甚至還有兩個一等的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