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舞得很好看,我躲在一旁看了很久。
然後我閉上眼去聽他的夢想——我聽見他稚嫩的聲音在一聲聲念誦——願肅清天下,海晏河清。
我從來沒聽過這樣的夢想。
我甚至曾經偷偷溜到過大梁皇帝的書房,我本以為在那裡,我會聽到關乎黎民百姓、社稷江山的一場大夢。
但在皇帝的書房裡,在金獸香爐的袅袅煙霧中,我聽到的都是些長命無虞,平安喜樂,兒女情長的祝禱。
君臨天下的人不在意這個天下,而天下的命運,卻在這個少年人的祈願之中。
我覺得他很有意思。
我看得入神,一不小心,被竹叢中一隻不長眼的小青蛇咬了一口。
青蛇沒毒,但我一時疼痛,還是沒忍住發出了聲音。
他聽到了聲音,看到了我,以為我是他父親給他新請來的伴讀,緊張得很,忙去找人幫忙給我包紮上藥。
我本來可以趁這個機會偷偷溜走,但鬼使神差地,我竟然在原地一直等到他叫來了郎中,甚至僞裝了身份,在後面的一些年裡一直當他的伴讀。
我後來知道,他叫周屹,是大梁最厲害的武官世家唯一的孩子。
孟嶼的名字也是他起給我的,和他的“屹”字共用一個山字旁,他說看我幼時動蕩,希望我今後的生活安穩如山,至于右邊的“與”字,他說之後有很長很長的路,他希望與我一道,并辔而行。
後來的十幾年裡,我一直待在他身邊,從他的陪讀,變成他帳中的謀士,最後在他披挂将印的時候,成了他的軍師。
“周屹,”白川默念了一下這個名字,“我聽過他。”
孟嶼輕笑:“你當然聽到過,正史野史都寫過不少他的故事,少年将軍,骁勇善戰,平亂救民,一生中同起源于南蠻之地的辰國軍隊正面交鋒二十四次,其中勝仗……”
孟嶼的話越說聲音越小,到了後面,聲音細弱得白川幾乎聽不太清,但白川補全了後面的幾個字:“一生勝仗二十三。”
孟嶼說得不假,周屹将軍的故事确實廣為流傳,白川不算很了解曆史,但多多少少也有所耳聞——周屹于大梁國運衰微之時肩負起平定疆土的重擔,多次将辰國逼至若水之南,直到——無相山一戰。
就是白川他們現在正踩在腳下的這座無相山。
再後來發生了什麼,就也不用孟嶼細說,戰無不勝的将軍一朝戰敗,身殒國破,這放在話本小說裡,也是最尋常的編排,并不難想象。
白川擡眼去看孟嶼,隻見孟嶼端起杯盞,慢慢地把已經涼透了的茶一口口飲下。
方才白川還覺得孟嶼是個不谙世事的小靈物,這會兒聽完了這些,竟莫名覺得他那總是笑吟吟的目光裡面透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涼。
白川也喝掉了自己杯子裡的茶,輕聲問道:“這些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事兒了,和你現在做的事情有什麼關系麼?”
孟嶼忽然站起身來,踱步到亭子外面,風雨交疊,卻無一沾濕他的衣袍和長發。
他站在無相山頂,俯瞰着下面的鎮子和村落,俯瞰着縱橫交錯的街道,缥缈的炊煙和暖黃的燈火。
良久,他幽幽地開口:“你知道麼?無相山腳,忠骨鎮裡,成千上萬的人,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曾是那場決戰中死去的亡魂。”
白川皺起了眉頭。
他們山海聯盟隻是處理些靈物和異能相關的事情,對于魂魄轉世這種更加超現實的東西倒是确實不曾涉獵。
孟嶼似乎看出了他的困惑,進一步解釋道:“按理說就算将士們慘死,怨氣深重,也不至于轉世投胎都還圍繞着這一塊兒地方,但是無相山的忠魂們不同……他們是周屹麾下的将士,活着的時候誓死效忠,戰死之後也願跟随周屹馬後。”
“追随一個亡魂麼?”白川一頭霧水,“周将軍也是會轉世投胎的啊,難道他就也一直在無相山附近麼?”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孟嶼轉過身,和白川目光交錯,輕聲道,“那些将士們都留在無相山追随周屹,是因為周屹有一縷魂魄,自始至終,未入輪回。”
“就遊蕩在這無相山?”
“就遊蕩在這無相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