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他隻要睜開眼,身後仿佛就有許多生長着尖刺的鞭子,不斷地抽打着他。
逼迫他為了下一頓餐飯,為了冬日的寒衣,為了崔棣的束脩,為了像人一樣活下去,步履蹒跚,卻又不能停歇的去挨打、去唱戲、去谄媚,去讨好。
崔棠的聲音斷斷續續:“我好想...歇一歇...”
他伸出袖子,讓崔棣看穆念白送給他的新衣。碧色綢緞湖水一般,随着他的動作綻開漣漪一樣的褶皺。
他一邊流淚,一邊勉強撐起一個笑意,“三小姐願意尊重我,她不曾強迫我,她甚至肯憐惜我的身子,她待我...很好...我想在她身邊,好好歇一歇...”
從寶家班那些勾心鬥角的纏鬥中、從劉卿文陰狠淫靡的眼神中逃脫出來,躲到穆念白為他修築的金籠裡,享受片刻的安甯。
他看着崔棣,幾乎是在懇求:“崔棣,你能不能...體諒體諒我?”
崔棣掙紮起身,撐着纏滿紗布的身子撲通跪倒在崔棠身前,悔不當初。
“哥哥,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和她們置氣,不該逞一時的威風,都是我害了哥哥...”
崔棠抱住她的頭,失聲痛哭,一時間兄妹二人哭做一團。
崔棣不敢看崔棠春泓一樣的眼睛裡,那濃郁的癡許。她隻能一邊哭,一邊哀求崔棠:“可是哥哥,都說商人重利輕别離,她對哥哥...豈會用真心?”
“哥哥,你實在不該将真心都交給她啊!”
都說穆念白是個冷心冷清,唯利是圖的商人,她們這般蝼蟻,怎配她用上真情?
崔棠凄慘一笑:“真心這樣奢侈的東西,我哪裡配有呢?”
真心、喜歡、愛。
這樣濃烈又美好的情感,他何時妄想過擁有?
在崔棠為數不多的生命裡,影響他最大的情感隻有恐懼。
——恐懼饑餓,恐懼嚴寒,恐懼疾病,恐懼連小樓不止不休的責打,恐懼劉卿文的粘膩濕滑的眼神。
他何曾敢喜歡過什麼?不過是什麼能讓他活着,他就不得不為之拼命罷了。
崔棠用手背胡亂抹去臉上的淚水,捧着崔棣的臉頰,也抹去她面上淩亂的淚痕,他慘然一笑,聊勝于無地安慰她:“你不必為我揪心,我在寶家班唱了這些年,我曉得輕重。”
“如今三小姐待我尚有幾分憐憫,我又尚有幾分顔色,不過是先奉承着她,多從她手裡讨些銀子,能在她厭棄我之後,供你我生活罷了。”
“她圖我顔色,我圖她錢财,不過各取所需,到時一拍兩散罷了。”
崔棣看着自己哥哥,很想問一問他,你的這番話,你自己信幾分?
可她不敢。
......
穆念白挑挑揀揀,在自家庫房裡挑了些舒筋活血,接骨生肌的補品,她想着崔棣在學堂裡被人圍攻,又被人淩辱,這些東西總歸能用得上。
張管家一步不離地跟在她身後,一言不發,面沉如水。
穆念白回身看了她幾眼,知道她頗有幾分情緒,于是輕輕地問:“何事讓張管家如此煩惱啊?”
張管家闆着臉,開門見山。
“第一件事,是三小姐您不必為那個崔棠準備這些好東西。”
穆念白以為她在為崔棣冒失的态度動氣,于是笑着勸她:“崔棣不過十三四,言語冒犯也是常事,你何必和她過不去呢?”
張管家确實和崔棣崔棠兩個人過不去,可這麼說卻另有緣由。
“方才大夫看過了,崔棣那妮子皮糙肉厚得狠。”
“被十幾個女郎圍攻,打折了兩個人的手,其餘人也是頭破血流,鼻青眼腫。她自己卻隻是挫傷了胳膊,受了些皮外傷,不過是餓得很了,才看上那麼虛弱的。”
“大夫說她青春正好,不必吃這些補品,隻好好休息便能大好了。”
穆念白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驚詫道:“以一當十,還不落下風,這幾乎可以和當日的沈王比肩了。”
當日沈王不就是靠巷戰之中,隻靠一根鐵棍,從仇家中殺出一條血路才聲名鵲起,就此發迹的嗎?
張管家卻不理她,自顧自道:“第二件事,便是三小姐對那個崔棠實在優待太過!”
穆念白心中好笑,反問道:“優待太過?對崔棠?”
“我何時優待過他了?我送他的那些東西,做的那些事,不過都是順手而為,舉手之勞罷了,何時讓我自己為難過?”
張管家不苟言笑,絮絮叨叨:“可您肯放他進府,已經十分不尋常。他暈倒時,您還親手照料他。”
張管家似乎已經笃定她對崔棠起了别樣的心思,憂心忡忡道:“您從未待旁人這樣過,您為走到這個位置吃了多少苦,穆府上下都看在眼裡,我們害怕,您會為這一個居心不良的狐媚男子,錯付真心。”
穆念白更加莫名其妙,垂着眼,在手上把玩着一支方才從錦盒中取出來的纏絲點翠金步搖,她撥弄着從步搖上垂落的長串流蘇,眼神平靜。
“張管家,你何時見我動過真心?”
張管家還想再說,穆念白斷然打斷她,無情道:“不過是看他有幾分好顔色,當個鳥兒雀兒養在籠子裡逗樂罷了。”
“張管家何必憂心呢?”
說罷,她命人拿好自己挑選好的東西,跟在自己身後,一路向崔棣所在的西廂房去了。
還未進門,隔着一層珠簾,便聽見那一對兄妹正哭做一團,互訴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