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吸了幾口氣,她才叩響了知竹院的房門。
不多時,李家郎君推開院門,他似乎正在溫書,手中尚握着一卷書冊,露出的十指色如白玉,指節分明。
看到門外亭亭玉立的女郎,他的眸中閃過一絲詫異。
季明棠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巧的香匣。
“李郎君,在淨善寺的這段時日承蒙你的關照……二娘身無長物,便趁閑暇時将院中的梅花制成了香品。”
她頗為緊張,說話時不敢正視對面之人的眼睛,一雙好看的眸子便在院落中四處逡巡。
小院不大,但能看出主人家愛潔,将地上灑掃得纖塵不染。角落裡栽着幾叢翠竹,枝葉繁茂,在冬日依舊綠意盎然。
宋珩眸色幽深,盯着香匣看了片刻,開口時卻還是一副清俊公子的模樣,
“季娘子有心了。外面風大,不妨進來一叙。”
被他點醒,季明棠才發覺周遭不知何時起了風。她穿得單薄,此時不禁瑟縮了一下。
宋珩領着她穿過不大的院落,進到正房。
季明棠從前就知道隔壁這位鄰居生的身量颀長,如今跟在他的身後,才看清了圓領襕袍下若隐若現的寬肩,還有那一截被革帶束起的勁瘦腰身。
她忍不住在心中揣測。或許是家中貧寒,李郎君的身邊也沒有那麼多下人伺候,跟京城中那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公子自是不一樣。
内室的布局與她的住處所差無幾,隻是空間狹小一些,想來賃金更加便宜。一扇寬大的山水座屏橫在屋内,桌案上放着一座小巧的博山爐,牆邊的直棂架格上擺滿了書卷。
季明棠趺坐于案前,接過宋珩手中的茶盅飲了一口。雖然不是什麼名貴的茶葉,但是因為沖茶之人的技藝高超,喝起來亦覺得唇齒留芳。
正值午後,日光自窗邊明瓦傾瀉進來,為女郎周圍蒙上一層如煙似霧的薄紗。
她神情專注,用香箸取出一枚小小的香丸,将其放在博山爐中的雲母片上。
隔火熏梅香,取香不取煙。
炭火輕燒,香氣氤氲。在清幽的冷梅香中,宋珩察覺到另有一股淡雅的香氣,不知從何處而來,卻始終萦繞在他鼻尖。
仿佛……越是靠近季家二娘,那股甜香便越是明顯。
他壓下心頭那點輕微的異樣,溫言開口道:“季娘子制香的手藝不俗。香氣清潤,讓人神氣俱清。”
女郎聞言笑了起來:“李郎君喜歡就好。”
十五歲前,她其實對香道知之甚少。直到她得了這面盲的怪病,久居内宅,這才開始嘗試自己制香。除了家中親眷和她身邊相熟的女使,李郎君還是第一個聞過她所制香丸的人。
如今他對梅香不吝贊賞之辭,不由讓季明棠心中雀躍起來。
她心滿意足,正欲告辭,餘光卻瞥見了書架上密密麻麻的書冊。
李郎君雖然家中貧寒,藏書倒是頗豐——有一本古香譜她尋遍全京城的書鋪都不見蹤影,沒成想今日竟在鄰居家中看到了真迹!
“李郎君,不知可否将這本《晏氏香譜》借給我一觀?”
季明棠的一雙杏眸殷殷地望向青年,因為太過急切,尾音都不自覺拔高了幾分。
自從宋珩和她相識以來,還是頭一次看到妻子露出如此懇切的眼神。
隻是他對香之一道并不熱衷……
在腦海中思忖片刻,他才想起這是幾日前夏侯章來淨善寺的時候,偶然落在此地的香譜,或許被宵練無意中收攏到了書架上。
心中所想甚多,宋珩面上仍然不動聲色,從博古架上取下書冊,遞了出去。
兩人的雙手不經意碰在一處,明明屋中并無冷意,女郎的手上卻是一片寒涼。
季明棠被青年手上的熱度灼了一下,出言解釋道:“我的手腳比旁人更涼些,這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毛病……”
從小她便十分畏寒,除了手腳涼些,倒也沒有旁的病症。
青年臉上若有所思,順手又從架上取下一本書冊,泛黃的書頁上畫着幾個姿态奇異的小人,看起來已經有了些年頭。
“若是平日得空,季娘子可以考慮習些粗淺的吐納之法,強身健體。”
“李郎君還懂這些?”季明棠奇道。
宋珩微微一笑,向她解釋道:“在下家在尉州,并非京城人士。”
宋家的先祖便是從邊關起家,慧眼識珠地襄助太祖奪取天下,這才有了今日的富貴顯赫。
原來李家郎君出身北地,季明棠心中了悟,自前朝起,北境數州就一直在同狄人對戰的第一線。聽說那裡武學之風甚重,連總角小兒都會舞槍弄棒。
她垂下頭翻開書頁的時候,面前的青年卻話鋒一轉,似有些許踟蹰:“隻是習武一事終究粗鄙……”
自大夏建國以來,抑武之風便大行其道,就連樞密院這等執掌天下兵權的地方,都交由文人主導。
季明棠是季則的寶貝女兒,想來耳濡目染,也同大多數世上文人一樣鄙棄武學。
宋珩隐去眸中思緒,望向女郎,卻看到她寶貝似的将兩本書都揣在懷裡。
“李郎君這是哪裡的話?若是一味恃文教而略武衛[2],豈不是無人拱衛我大夏河山?何況我在山中無事,閑暇時正适合看看書中所绶的吐納之法。”
在季明棠心中,李郎君借給她《宴氏香譜》,還溫言提醒她強身健體,得鄰居如此,實在是天大的幸事。
談話間,二人已經走出内室,來到了院門處。
“李郎君,今日多謝你的款待。”季明棠回過頭,笑着沖宋珩揚了揚手中書冊,“我定會好好愛惜這幾卷書,讓它們完璧歸趙。”
女郎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門後,宋珩卻依舊立在原地,直到耳邊傳來幾聲白隼的清嘯,才轉頭回了知竹院。
方才的梅香還沒燃盡,輕煙缭繞,萦于室内。
他垂首揉了揉眉心,再擡眼時一下就瞥到了博古架上的空隙。明明隻是少了兩本書冊,但是因為他看慣了架格上滿滿當當的樣子,如今隻覺得那一處空落落的。
方才他順勢遞給季二娘一本武經,本意不過是試探這位出身清貴人家的妻子,她的一番回應卻和他設想中截然不同……
不知想到何處,神情冷淡的青年倏地站直身子,将書房的窗子全都支了起來。
如刀般的寒風呼嘯而至,終于沖散了屋内凝滞的淡淡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