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雲樓外,宋府馬車内。
白芷一邊從食盒内取出幾個精巧的碗碟,一邊說道:“我按小姐的口味買了幾個菜,都是绮雲樓的招牌。”
季明棠舉箸嘗了一塊糍糕,入口便有一股澀味直沖口鼻。又品了其餘幾道菜,都與她記憶中的味道相差甚遠。
而當年绮雲樓能在酒樓林立的京城立足,憑的就是酒菜味濃香醇。
見季明棠臉色不虞,白芷主動問道:“小姐是想現在回淨善寺?可還要給侯府那邊打個招呼?”
她跟在小姐身邊多年,輕易便能看出主人心中所想。
季明棠略一思索,點了點頭,“就說我在馬車上假寐時,遇到侯爺托夢,需要馬上要回寺中焚香禱告。”
用亡夫來搪塞宋家那群人,簡直是百試百靈的一招。
馬車行走于山間小路之中,她的心境卻和兩日前大相徑庭。
季明棠心中郁郁,時不時挑起簾子向馬車外張望。前朝之時,孤山腳下曾是一處雕欄玉砌的皇家行宮。王朝末年戰火紛飛,城郭宮殿都被焚毀殆盡,至今隻剩一片斷壁殘垣。
山腳是一片蒼涼的景象,淨善寺所在的山頂卻種着許多蒼翠常青的松柏。嘉木繁蔭,望之如雲。
回到山間小院,季明棠顧不得其他,第一件事便是找出各個鋪子的賬本,仔仔細細地看了起來。
外祖家以食肆發家,經由母親之手經營,傳到她這裡的産業多為酒樓、邸店,绮雲樓便是其中之一。
绮雲樓的帳上毫無破綻,至少叫她找不出錯處。
她提筆沉思片刻,給鄧修寫了封信,讓他查一查酒樓裡的錢主管。
此人是澤蘭的表兄,亦是母親陪房的兒子,辦起事來一向妥帖。錢主管交給他來查辦,季明棠才信得過去。
*
冬日午後,香煙袅袅。
季明棠打開桌上的狻猊香爐,将爐中香灰倒了出來。
前日院中梅花盛開,暗香浮動。她從枝頭取了花瓣,焙幹後加入龍腦、檀香、丁香等物調制,最後配出的香卻總不盡人意。
雖然梅花香氣有之,卻少了那一股臘月裡淩寒綻放的冷意。
季明棠翻閱了許多經閣的藏書,終于在一份古香譜中看到前人曾用銀丹草模仿冷香。
可喜的是此物并不難得,在淨善寺後山的樹林裡就能尋到。
她換上方便行動的胡服,便和白芷一同踏上了通往後山的小徑。
銀丹草喜陰,多生于山野濕地。
二人在樹林中找了半個下午,總算采夠了足數的草藥,打算順着小徑原路折返。
臘月裡的白日短暫,還不等她們走出林子,很快日頭已然偏西。枯枝映在殘陽之上,瑰麗無比,卻透露着一股渺無人煙的寂寥。
腳步踩在枯葉上,發出一陣沙沙的輕響。
白芷本來膽子就不大,見到眼前這副快要天黑的景象,更是心中惴惴。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耳邊傳來一陣不同于她們二人步伐的聲響。
“小姐,應該不會是有大蟲跟着我們吧……”
季明棠理智尚在,安慰瑟瑟發抖的小丫頭道:“大蟲的聲音不會這麼輕的,應當是風吹葉子發出的動靜。”
好不容易看到了淨善寺的檐角,二人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從未覺得這座古刹如此親切。瑩瑩的燈火從山門中散出,照亮了眼前漆黑的道路。
季明棠借着燈光低頭一看,這才發現從剛才起就跟在她們身邊發出聲音的,竟是一隻渾身雪白的狸奴!
雪色的團子蜷縮在地上,毛發細長,活似一團滿是絨毛的飛絮。
這隻狸奴并不怕人,察覺到女郎對它沒有惡意之後,便開始圍着季明棠轉圈,憨态可掬的樣子似乎是在讨食。
季明棠蹲下身子,試探着摸了摸它長長的毛發。狸奴并不反感,反而眯着眼睛蹭了蹭她的掌心,發出一聲輕輕的“喵”叫。
宋珩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眼前這一幕。
少女低下頭和貓兒嬉戲,露出的纖細脖頸被頭頂禅燈一照,發出幾分瑩潤的光澤,像極了最上等的珍貴玉器。
白芷瞧見來人,悄悄提醒季明棠道:“小姐,是知竹院的李郎君。”
季明棠轉過身子,馬車旁邊的人身材挺拔,儀态端方,正是隔壁院子的李郎君。
“李郎君,”女郎仰起頭朝宋珩打了個招呼,“這隻狸奴方才跟了我一路,又如此親人,不知郎君是否介意,我在隔壁養隻貓兒……”
她動了把狸奴帶回院中的心思,隻是兩家的院子相鄰,貓兒又生性愛往高處去。季明棠擔心狸奴玩耍時會越過低矮的院牆,打擾到一牆之隔的士子溫書。
宋珩垂下眸子。
這是隻極親人大膽的狸奴。圍着季家二娘蹭來蹭去猶嫌不夠,如今又來到他的腳下,趴在烏皮靴上挪動着肥美的身子。
宋家是武将出身,雖然在京城中住了這麼多年,後人們學了十足十的風雅做派。但骨子裡到底流淌着武人的血,他的幾個堂親姐妹,無一例外都更愛畜養高頭大馬,而非冰雪可愛的狸奴。
“季娘子至情至善,我自然毫無異議。”
季明棠聞言一笑,眸中閃爍着細碎的流光。 “如此便再好不過了。”
她領着貓兒回到了玉梅苑,又找出兩個瓷碗暫時充當貓兒盆,在裡面加上清水和肉食。
狸奴剛才還是一副親人大膽的模樣,來到小院後卻有些怕生,跑到床下蜷縮了一宿,第二日清晨才出來把水和食物都用盡了。
晌午它已經全然熟悉了小院的環境,季明棠制香時,它就趴在大搖大擺地趴在女郎腳下,雪白的大尾巴一搖一晃,好不惬意。
季明棠先揀出銀丹草的雜質,将淨葉放在水中蒸熏,再加入白梅末和其他原料,煉蜜合成香丸。這次制出來的香總算叫人滿意。[1]
她又命白芷找來家中多餘的香匣。
香料的貯藏亦是門學問,把香丸放在她找人定做的香匣裡,能夠使其經年香氣不減。
白芷剛走進屋中,便聞到一股飄渺幽遠的暗香,不由笑着贊道:“小姐制香的手藝真是愈發精湛了,想來李郎君定會喜歡這份謝禮的。”
季明棠同她嬉鬧了一陣,“這話咱們主仆之間說說也就罷了,可莫要去外面丢人現眼……”
她面含笑意,心中卻不免有些遲疑——隔壁的郎君,真的會喜歡她的謝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