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老太爺共有五子。如今大房父子三人都已“過世”,除去在地方上任職的二房外,其餘幾房都住在崇明坊的宅子裡。
季明棠剛到侯府,就有管事婆子過來迎她,将人帶到了婆母周氏所在的春晖園内。
宋老夫人年事已高,平日裡整天在佛堂内吃齋念佛,甚少出來見人。家中的大小事務,便都交由周氏一手打理。
雖是寒冬臘月,但春晖園的炭盆裡燃着熊熊的爐火,将整個屋子燒得熱氣騰騰。
窗棂邊的軟榻上,幾位女眷正湊在一處玩葉子牌。一眼望去,人群中最嚴肅的那位娘子便是婆母周氏。
她是老定北侯的續弦,如今不過三十多歲年紀,打扮得卻頗為老氣,穿一身蒼色壽字紋長褙子,腕上系着串琉璃佛珠。眉眼莊重,看上去不怒自威。
在婆母身旁坐着的是三房的夫人林氏。季明棠對她印象頗深,因為這位叔母曾得了皇後娘娘賞賜的一支銀鑲玉步搖,從此之後便一直戴在頭上以示恩寵,正好方便她辨别身份。
進屋之時,三夫人恰巧輸了眼前這局,她索性放下手中的牌,招呼季明棠坐在自己身邊。
“快來讓叔母看看,這些時日侄媳為了珩哥兒在淨善寺清修,好好的人都清減了幾分。”
這話可謂是純粹的胡言亂語了。自打離開宋家,季明棠用飯時都覺得香甜許多,換上嫁人時裁的裙子都覺得有些緊了。
但她還是得裝出一副悲痛欲絕的樣子:“叔母這是哪裡的話。明棠願日日用浮屠法擊鐘,隻盼夫君能早日往生佛國淨土。”
二人抹了會兒淚,三夫人這才狀似無意地提到:“侄媳這些日子不在家中,可知道你三叔現在任戶部郎中了?隻可惜珩哥兒無緣看到他叔父高升……”
季明棠心中稱奇,宋三爺此前一直在秘書省勘校書籍,素有清望,但算不得什麼要職。戶部掌天下錢财,卻是個實打實的“肥差”。
雖說虎父無犬子,但宋三爺偏偏就是家族中的那個“異類”。他年少時常常流連花柳之地,縱使及冠後以恩蔭授了官,正經人家也不願把女兒嫁給這等纨绔浪蕩子。
三夫人的父親當年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員外郎,想攀附宋家這棵大樹,這才與名聲不好的宋三爺結了親。
是以她在侯府女眷中出身最低,丈夫又是個不争氣的,常常疑心自己被人輕看。
好在風水輪流轉,如今丈夫升遷,兒子的婚事也有了眉目。
這些時日她出門交際,往日那些頭恨不得揚到天上去的世家貴女,都不得不給她幾分薄面——三夫人心想,任憑季氏的父親是當朝宰執又如何,還不是年紀輕輕做了寡婦?
比起聽眼前這位叔母的絮絮叨叨,季明棠倒甯願看婆母周氏的冷臉。
恰逢這時有婆子從屋外進來,在周氏身旁耳語幾句。
“大夫人,祭祀的時辰快要到了。”
周氏點了點頭,“時辰不早,都去祠堂候着吧。”她聲音不大,卻因常年管家,帶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度。
一行人随後浩浩蕩蕩地從春晖園來到祠堂。
因這日要祭祀祖宗、酬謝百神,朝中官員們都得了三天的休沐。
吉時已到,宋家的女眷和男丁分别立于祠堂左右。季明棠跟幾位妯娌站在一處,遠遠看着主祭之人将酒肉擺在一個個排位前面。
明明身處莊重的祭禮上,她的思緒卻回到了淨善寺内的小院。
比起侯府,她倒是覺得那個簡陋而偏僻的院落更像是“家”。
祭完先祖,按舊例還要一家人在一處宴飲。因為定北侯的七七剛過,這場宴會也辦得低調,為了不出差錯,除了被人搭讪,季明棠基本不會找别人攀談,臉上始終挂着溫婉得體的笑容。
饒是如此,這場一大家子齊聚一堂的晚宴下來,她還是身心疲累,回到自己住的素月居後,很快便酥軟無骨似的躺在了榻上。
雖然這裡是她和宋珩成親用的新房,卻并未留下太多兩人的生活痕迹。
對面的牆上曾挂着一把寒芒畢露的長劍,如今已經作為明器葬入了墓中,隻有博古架上陳列的一片兵書和文集,昭示着過去另一位主人的存在。
侯府的下人盡職盡責,雖然侯爺離世、侯夫人又不居于此,依舊将房屋打掃得纖塵不染。
季明棠記得她離開宋府時,博古架旁放着的還是一副秋菊奇石圖。如今已經根據時令,被下人們換成了一副傲雪淩霜的綠萼梅花圖。
雪晴雲淡,玉堂瓊榭,不由讓她想起淨善寺小院中的那棵梅樹。樹枝上已經長出蓓蕾,再過一段時日,花開之時,必定暗香浮動。
時下的文人雅士大多愛梅,想來隔壁那位李郎君也不例外。
幾次三番受人相助,她一直在思考怎麼道謝最為合适。
黃白之物太過俗氣,作為回禮恐怕會為讀書人所不齒。若是能将花制成梅香,既是風流雅事,亦能做熏香之用……用來回禮正好合宜。
打定主意制梅香後,翌日用過朝食,她便來到了京城的西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