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準備前往她住的素月居,迎面忽然走來一位身穿水色如意紋長褙子的女子。
季明棠不欲跟人打照面,當即便想拐到另一條小路上,可惜她發現對面的女子時為時已晚,那人不僅看到了她,甚至還舉起手打了個招呼。
她隻得硬着頭皮走了上去,同時在心裡暗暗思忖——
這到底是侯府裡的哪位女眷?
女子看上去年紀尚輕,應當不是家中的幾位叔母。頭發梳成婦人樣式,也不像府裡未嫁的小娘子。
将不可能的猜測逐個排除之後,便隻剩下一種可能性了。
季明棠試探性地問了一句:“嫂嫂?”
話雖出口,她也不知道這具體是哪一位嫂嫂。
除了長房外,定北侯府這一輩可以說是人丁興旺。小娘子和小郎君在一處論齒序,顯得整個家族更為龐大。聽說宋三爺的姨娘剛生了一女,齒序更是排到了二十七。
女子含笑應下嫂嫂這個稱呼,問了一句:“二娘這是要去哪裡?”
季明棠的眼睛轉了一遭,開口答道:“我正要去梅苑賞梅。”
梅苑在整個侯府最偏僻的地方,從春晖園走過去要花上一刻鐘的功夫。她這位嫂嫂,應當會知難而退、不再纏着她吧?
誰知聽到她要去梅苑後,女子臉上的神情分毫未變,反而握起季明棠的手晃了晃,笑着說道:“冬日賞梅最是雅緻。我今日無事,正好可以與二娘作伴。”
季明棠無法,隻好與這位嫂嫂結伴而行。等她們走到梅苑時,身上已經出了一層薄汗。
梅苑内種的梅樹與她院中的那棵不是同一種,眼下還沒到開花的時節,園内到處都是嶙峋的枯枝。
面對滿樹光秃秃的枝條,女子依舊面不改色,“往日賞梅看的都是梅花的冰姿玉骨。今日才發現這些枯瘦的枝幹也别有一番意境。”
季明棠胡亂附和了她幾句,沒留意不知不覺間,她們已經和身後的丫鬟們拉開了些許距離。
經過一處雅緻的亭子時,女子忽然頓住腳步,回身沖她說道:“二娘在淨善寺為侯爺祈福,當真是夫妻結發,義重千金。隻是……你可曾為自己做過打算?”
季明棠不明所以。
女子看她愣住,挽起了季明棠的胳膊,語重心長地說道:“二娘難道沒考慮過繼個嗣子?他承襲長房的爵位後,日後也能孝敬你這位嫡母。”
“我家六郎膝下有一子。今年三歲,已經讀完了蒙書,性子最是聰穎。從小養在你的身邊,跟親生的也沒什麼兩樣……”
話雖未盡,其中的意思卻不言自明。
“這……”季明棠腹诽了一句,再擡起頭來時,聲音中已經帶上了一絲顫抖:“非是二娘想看着長房絕後。隻是為了讓夫君少受些陰司裡的七七之苦,我每日都要在寺裡擊鐘誦經,實在沒有精力養育子嗣。”
實則在她心裡,宋家長房無人繼承,跟她這個季家的女兒有什麼關系?
見她情緒激動,女子趕忙好言安撫了幾句。二人一路上說些閑話,再也沒提立嗣子的事情。
*
宋六郎下值後回到房中,一眼就看到自己的妻子坐在銅鏡前沉思。
他拿起一旁的銅梳,替妻子梳開如雲的鬓發。
林四娘掃了一眼丈夫,冷笑一聲, “今日怎麼沒去看你的青青?”
宋六郎摸了摸鼻子,小心思在發妻面前無所遁形,隻得問道:“你與那季氏商量的如何?”
林四娘嘴角微撇,她看季氏根本沒有過繼的心思。丈夫和她打的如意算盤,從一開始就落了空。
宋六郎是四房的第二子,非嫡非長,在官場上也碌碌無為,唯有生兒育女一事還算擅長。如今他不過二十多歲,膝下已經有了四個孩子。
夫妻倆為将來謀劃時,想到長房無後,漸漸生出了讓自己的兒子兼祧兩房的心思。
季氏不願過繼嗣子,可是想到她白日的借口,林四娘心中又不免有些疑惑,世上真的有人,會對成親沒幾日的夫君有如此的深情厚誼?
另一個猜測逐漸浮上心頭,女子喃喃自語道:“她整日不回侯府,莫非是在寺裡偷了什麼人?”
“這話你怎麼張口就來?”宋六郎吓了一跳。
林四娘的父親在地方任職,掌管一州州學,對于考學一事,她反而比宋六郎這個勳貴人家的子弟更加清楚。
“春闱在即,許多外地的學子住不起邸店,都會寄住在京城的寺廟和道觀裡。”
“依我看,說不定那奸夫就藏在淨善寺裡呢!”
與此同時,京郊淨善寺,一間樸素的小院内。
喂過白團,又練完一個時辰的劍後,宋珩回到書房,打算繼續讀昨日未看完的書卷。
山林間寂靜無聲,書齋窗明幾淨,按理說最宜讀書,他卻心神不甯,目光縷縷落在一旁的信封上。
季家二娘留給他兩封信,其中一份箋紙他在女郎走後就細細讀過,上面寫滿了照顧白團的諸多事項。另一封信卻還沒到拆開的時候。
從厚度來看,裡面似乎塞了不止一張絹紙。
他盯着小小的信封歎了口氣,最終從博古架上找出一個做工精巧的箱子。鑰匙解開鎖扣,裡面既有北地的邊境輿圖,又有他跟部将往來的書信。
那份寫着“于除夕夜啟之”的信封被青年仔細地放在了最上面。
信箋上帶着小娘子身上的香氣,如今箱子裡其餘記載着軍國機密的紙頁,亦染上了這股馥郁的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