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苗沾上燈油,燃燒得更加迅猛。衆人尖叫着四處逃竄,季明棠被人群推來搡去,很快就覺得喘不上氣,隻得緊緊護住身前的小童,避免旁人踩到她們。
不知過了多久,周圍的空氣終于充足起來,人群也不像剛才那樣慌亂。季明棠深吸一口氣,出聲問方才被她護住的小童:“你叫什麼名字?”
“阿熙。”小童怯生生地說道。
“阿熙,”季明棠蹲在她面前,又循循善誘地問道:“你的家裡人在哪裡呢?”
聽完這個問題,阿熙竟然一句話都不回答了,整個人如悶嘴葫蘆一樣一言不發,隻用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她看。
季明棠有些頭疼。
燈會上人多眼雜,阿熙這個年紀的孩童,是那些人販子們下手的最佳對象。她不放心把阿熙留在原地,隻好帶着她去找附近值守的禁軍。
把阿熙交給禁軍後,季明棠打算重回煙火攤尋三郎。這才發現她剛才被人群裹挾着向前,根本沒記清來時的道路。
她找不到三郎的蹤迹了。
燈會的人流好像永不止歇似的,她站在原地四處張望,目光所及之處要麼是攜手同行的青年男女,要麼是其樂融融的一家幾口。
仿佛天地之大,隻剩她自己獨自彷徨。
好不容易迎面走來一位穿着圓領襕袍的士子,身形看上去頗為眼熟。季明棠慌不擇路地踏出一步,輕輕喚了一聲:“三郎……”
那士子的臉上現出吃驚的神色,出聲問道:“小娘子可是在喊我?”
一口喑啞的嗓子,跟三郎好聽的聲音截然不同。
季明棠勉強一笑,“無事了,隻是方才認錯了人……”
那士子是個熱心腸的,被認錯人也不惱。主動向她提議道:“若是小娘子想要尋人。可以去找值守的禁軍,這種大日子,衙門肯定派了擅人像的畫師過來。隻要詳細描述長相,就能讓他幫你畫幅像呢。”
季明棠謝過士子,暗地裡卻苦笑一聲。對她而言,哪怕能看清五官的每一寸細節,組合起來的人臉仍然像天書一樣無法辨别。
這樣的她,又如何能向别人描摹三郎的長相呢……
明明女郎身上穿着暖和的夾襖,此時卻覺得如墜冰窟,曾經被刻意遺忘的許多舊事又浮現在心頭。
“是在下醫術不精,二小姐的病……在下行醫數年還未曾見過。”
“不認識人臉的病症?老朽聞所未聞,世間竟有此咄咄怪事!”
一開始隻是每天都要灌下好幾碗湯劑,她的閨房内常年飄着苦澀的藥味。後來府上逐漸多了念經的僧侶,甚至連神神叨叨的道人都偶爾出現。
然而哪怕求神問藥,她的病症也沒有絲毫改變。
耳邊忽然傳來一陣巨大的喝彩聲,季明棠擡頭望去,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走到了一處玩雜耍的攤位前面。
小孩子們圍着伶人賣力地鼓掌叫好,四周都是嘈雜的叫嚷,她卻覺得這份熱鬧跟自己毫無關系。
心灰意冷之際,女郎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青年身上帶着她熟悉的冷香,周遭的喧嚣複歸寂靜,小娘子趴在他的胸前,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髒正一下下地急促跳動。
“二娘。”
三郎的嗓音帶着獨一份的好聽,似珠落玉盤,清越動人。
季明棠将頭埋在宋珩的懷裡,聲音中帶上了些許委屈:“你怎麼才來……”
宋珩喉嚨一緊,修長的手指在女郎的後頸上摩挲兩下,一種陌生的情緒在心中飛快滋長。
“抱歉……”
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聽到旁邊的路人不滿地開口道:“當真是禮崩樂壞!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成何體統?”
季明棠小臉一紅,把頭埋得更深了些,直到那人的腳步聲慢慢遠去,才不好意思地把頭擡起。
剛才被人推搡着走了一路,她的發髻散了,精心戴好的燈蛾兒和雪柳也亂了位置。
宋珩伸出手理了理女郎的鬓發,又牽起季明棠的右手。
他的手心幹燥,還帶着灼人的熱度。手指和虎口處因為常年握劍,并不像京城那幫衙内的手一樣細膩,反而有些硬繭,讓女郎覺得手上癢麻,連帶着心裡也像被螞蟻噬咬過一樣。
“還去戲台子嗎?”青年握着她的手輕聲問道。
季明棠晃了晃他們交握的雙手,有些後怕地說道:“不去了,戲台周圍……肯定又有許多人。”
“好。那咱們找個果子店坐着?”
季明棠點了點頭,任由青年牽着她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這裡沒有花燈,于是人煙也逐漸稀疏起來。醉人的夜風拂過,季明棠望着地上如水的月色,心中陡然湧起了一股不清不楚的沖動,她出聲問道:
“三郎,你聽說過……面盲之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