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珩輕輕擡起眼眸,神情中帶上了些許錯愕。
隻有短短一日的相處,他與這一家人都不算相熟,自然不會知道眼前這位母親鉚足了勁,一心想為自己的女兒覓一個如意郎君。
顧及到如今的身份是借住在别人家的學子,他微微一笑,溫言開口道:“在下并未婚配……不過眼下還未到春闱,打算先考取功名,之後再考慮婚娶之事。”
青年第一句話剛落,正碰上這一戶的主人從竈房走出來,村長見到張大哥後,熱情地招呼了一句:“張大哥一切可還安好?地裡的活計這幾日忙不忙?”
他的聲音洪亮,蓋過了周圍的一切動靜。于是落在季明棠耳中的,便隻剩下清晰的“在下并未婚配”幾個字。
小娘子的步伐頓在原地。
今日明明飲酒不多,為何恍惚之間又像是碰到了三郎?
這家也有一個李郎君——姓李的郎君天下或許有許多個,但是進京趕考的李姓年輕郎君卻不多見……
村長回頭看了她一眼,“娘子可是有事?”
她回過神來,口中喃喃了一句:“無妨……”
小娘子再度邁開步伐時,一颦一笑已經都叫人挑不出任何錯處。
村長暗自在心中感歎,不愧是能在京城開酒樓的貴女,行為舉止都如此端莊。
張大哥走到近前,沖着村長和季明棠打過招呼,斟酌着開口問道:“家中一切都好,不知二位到此是為了何事?”
“此事說來話長,”村長的臉上露出苦笑,“關系到全村人往後的生計,咱們進去之後再談。”
張大哥是個沉默寡言的漢子,聽到這話後領着他們走到了門前。男子伸手推開年份久遠的木門,嗚咽的寒風席卷而來,沖散了屋内好不容易聚攏起來的熱氣。
雖然被主家細心打掃過,仍然能看出房裡的擺設都是陳年舊物,木桌缺了一個角,桌上的茶瓶也有了裂紋。
修竹般的郎君坐在缺了角的木桌旁,縱使隻穿了一身尋常的袍服,氣度也讓人難以忽視。就像不會蒙塵的明珠,哪怕跌落凡塵,依舊帶着粲然的光華,惹人注目。
季明棠踏進屋子,目光不期然對上青年晦暗的眼眸。
眼神相撞的一瞬間,二人都沒有開口說話,她的心髒卻像是被人攥住一般。
正常人不會去記鄰居幾月前穿過的一身裝束,但她身患頑疾,隻能靠衣飾來辨别人臉——
淨善寺大雪,三郎在佛殿中借傘給她那日,身上穿的正是一身靛青色的舊襕衫。
*
張大哥家的屋子本來就不算大,一時間進了這許多人,房間内更顯擁擠。
三個孩子知道大人們要談論正事,乖順地跑到院中玩去了。
月娘本來也想跟着出去,但她是釀酒的好手,硬生生被村長挽留了下來。
如今屋中剩下的唯一一位“外人”,便是借住在張大哥家的這位郎君了。
“李郎君是讀過聖人文章的人,見識自然比我們這些沒讀過書的老百姓強上許多,說不定能幫上你們的忙呢……”
雖然青年方才已經委婉地回拒了她,但月娘心中還惦記着給女兒選婿一事,想要千方百計地跟他拉近關系。
村長思忖了一番,覺得這話也有幾分道理,又見季娘子并未反對,索性點了點頭。
幾人重新在桌邊落座,女郎頭上的步搖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的座位正對着那位姓李的郎君。
待大家坐定,月娘給他們都倒了杯茶。
茶是集市上三五十文便能買一大包的陳茶,品質粗劣,入口後苦味直沖口鼻。
茶湯滾燙,氤氲不散的熱氣中,青年喉結旁的那顆小痣愈發鮮豔。
……衣服、身材和姓氏都可能有相似之處,身上的痣卻不能僞造。
一聲不吭下山也就罷了,跟她在村子裡碰上後,為何又裝作不認識自己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