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大梁的官員獲罪抄家之後,男丁流放,女眷沒入掖庭宮為苦役。但在先帝天承年間,突然改為男子沒入奴籍再流放,女眷全部由戶籍所在的官府發賣。
賣入奴籍,便一輩子是奴籍。除非父族平反,否則,再無出頭之日。還有那等運氣最差的,被賣入賤籍,便一生為娼。哪怕是父親官複原職,通常也會被逼得自盡以全家族名聲。
大梁上下都默認,一旦女子被賣入賤籍為娼,那是八方生路都已堵住,唯有一死方是解脫。
可青-樓偏偏愛買這等女子。
對青樓來說,鄉野買來的女子除了賣一身皮肉,半點風雅不解。若是買了女孩兒養大,萬一小時容貌絕俗長大了相貌平平,又或者資質平平,恁多銀子投進去,連一首《鳳求凰》也彈不好,那可真真是血本都虧了。
相比之下,被發賣的官家女眷自小學習琴棋書畫,早已熟悉雅妓的必備技能。曆來花魁,不是老鸨們自小精心調-教養大的,就是被發賣的官宦之女。
隻是尋常被賣入青樓的女子,無論是被親人賣還是被拐子賣,青樓都容易拿捏。老鸨打一頓罵一頓,回頭再讓人當說客。說你若是好好接客,私下攢錢,總有一日能脫離苦海。她們中有些雖淪落風塵,卻依舊是白身,并非賤籍,隻是賣笑而已。便是被青-樓入了賤籍,老鸨也會勸,說聽話了,有朝一日幫她脫籍,将來還做白身。
總而言之,何必為了一段苦難,賠上一條命呢?
為了有朝一日能跳出火坑,這些青樓女子自然咽下血淚,忍辱接客,籌謀萬千,攢夠了錢,千言萬哭地求老鸨。或許希望渺茫,但總有那麼萬一的機會能從良。[*]
人有希望,就容易惜命,就會忍氣吞聲,難有魚死網破的決心。
但被發賣入青-樓的官宦女子,卻幾無從良的可能了,餘下的人生裡除了被逼死,就是生不如死。她們大多不怕打不怕殺,會在最短的時間内尋求解脫,遇到牆要撞牆,看見水要投水。
并非為了什麼貞潔,單單隻是免得餘生被折磨。
青-樓之中,這類女子最是棘手,最難馴服。
想到此處,呂成泰輕輕一歎:“難怪。”
難怪何飄飄的性子那麼剛烈,一旦情形不對,甯可就死也不願忍下。
“可您怎麼知道醉紅顔換了老鸨?”呂成泰問。
“那老鸨若是買下何飄飄的人,自然跟何飄飄相處了幾年,清楚何飄飄的個性,哪裡會砸了自己的招牌,給何飄飄一頓殺威棒?”徐燕昭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似乎在說:遇事多動腦。
“……”呂成泰本來還想問,那你怎麼知道魚媽媽死了?
被這眼神一看,就問不出來了。
幸虧他确實不笨,一轉念就想明白了。
青-樓女子難長壽。
她們都是十四五歲便被逼着開始接客,通常,盛極的韶華隻有那麼兩三年。到了十八-九,便被摧殘得不成樣子,比終日勞作的村婦更容易衰老,二十歲看起來像四十。沒了容顔,一無所長的,便淪為最下等的娼妓,伺候最不堪的客人,被百般淩-辱而得不到一口熱飯、一壺藥渣。活不到二十四五,便渾身發爛地死去,連裹身的草席都沒有,丢到亂葬崗喂野狗。
便是有手段能做老鸨的,因年幼時的摧殘、常年酗酒度日,通常也是一身病,難有活過四十的。
據說醉紅顔是那魚媽媽原本就做了十年的賣笑生意,其後改行做老鸨又快十年時。帶着何飄飄拿下花魁時,已經快三十五了。
四年過去了,魚媽媽隻怕真的已經……
新接手的老鸨大約覺得何飄飄人如其名,花魁位置坐久了便飄了,要打何飄飄個殺威棒,替她接了劉公子這等以折辱青-樓女子為樂的豬猡。
這老鸨糊塗,看不清利害。
可其中的利害關系便是由何飄飄親口說出,老鸨也隻當是她辯解,換其他恩客說出,老鸨也隻當是何飄飄與人串通口氣罷了。非得是徐燕昭這樣身份的女子,慕名而來,親口說出,才能讓老鸨知道。
她手裡是一塊絕世美玉,可待價而沽,能賺得盆滿缽滿。但經不起磕碰,甯為玉碎,不為瓦全。
從今以後,除非到何飄飄容貌衰老、門前冷落車馬稀之時,否則那老鸨再不敢砸了何飄飄清高的招牌,不敢再接淩-辱她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