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打着旋落下,墜在湖水中,又緩緩浮上來,一湖泊的粉白。
街頭巷尾,每一處大門上都貼了通紅的喜字,紅紙被雨水淋濕,由正紅變作暗紅,地上散着爆竹的碎屑,被掃帚攏在一處,堆在牆角縫隙處,經水一泡,紅色染料褪色,青石闆上都像淌了一絲絲的血。
昨日有大喜事。
越氏貴女覓得良人,招贅了一個外姓男子,将人給娶進了屋,流水席擺了三天三夜,硬是将全鎮的人都給請了過來吃酒。
郎才女貌,一對佳偶往那一站,看起來就像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你們幾個後生算是來遲喽,早來一日也能趕上一桌喜宴。”街角的老翁拄着拐杖,笑眯眯看着面前三人,“咱們一夢澤的靈魚可是天下三鮮之一,昨日主家高興,給每桌都上了一鍋呢!”
“那倒是我們沒有口福了。”賀亭瞳撐着傘,衣角濺了雨水,濕漉漉墜着,他沖着老翁笑,“老先生,我們是中州來的修士,此番路過,見此處妖氣沖天,不知近日可有看見什麼異象?”
“去去去,一夢澤隻有靈物,沒有妖物。”老翁舞動拐杖,将賀亭瞳從屋檐底下戳出去,“我們這兒可是有龍女庇佑,風調雨順,便是在汛期出行,航船也必定安穩穿過大澤,更别提什麼妖怪了,便是有,也得給吓跑了。”
“還妖氣?我看你們晦氣還差不多!”
大門哐當一聲在賀亭瞳面前關上,險些撞上他的鼻子。
賀亭瞳回頭看向蘇昙,“問了十家了,都是這個說法,看樣子鎮中昨日成婚指的就是龍女和魔尊,我們來到了十五年前。”
與龍目外地獄一般的景象不同,龍目内,他們進入了一處富庶小鎮,黑瓦白牆,樣樣俱全,老百姓安居樂業,看起來和人間千萬處小鎮并無不同,連裡頭的老百姓虛影都活靈活現的,還挺有脾氣。
這便是龍女遊靈,隻是剩餘的安穩部分已經算不上多了。
賀亭瞳看向天幕,遠方傳來滾滾雷聲,天邊的黑雲又近了些,細看好像要壓在人的頭頂一般。
雨水打在傘面上,噼裡啪啦的響,扶風焉仰頭看着傘面上畫的一串葡萄,目不轉睛。
賀亭瞳提醒:“仰着頭走路,小心摔了。”
“這是什麼?”扶風焉伸手摸了摸傘面上的畫。
“葡萄,還沒到季,六七月才成熟。”賀亭瞳伸手将人一拉,跟上前方蘇昙的腳步,“等到六月,我買給你吃。”
于是扶風焉不再看傘。
*
“我暈過去的時候,腦子裡忽然一激靈,就把書裡的内容記得特别清楚,想起來原著裡有一段關于主角幼年的回憶殺。”
蘇昙收了傘,帶着賀亭瞳和扶風焉尋到一處屋檐下站着避雨,他擰了擰身上的水,開始認真回憶劇情,“主角母親婚後三日,一夢澤潮汛,有航船于大澤中失蹤,龍女驅雲逐雨,将那一船人給救了回來,隻是消耗過重,加之剛有孕相,靈脈不穩,陷入昏迷。”
“正是新婚燕爾,蜜裡調油的時候,本應該去盡心照顧她的夫君卻趁她虛弱,以一把穿魂釘,釘入了龍女逆鱗之下,在她受痛露出原型後,斬角挖丹,棄之不顧。”
“重傷垂死之下,龍女本該選擇将腹中孩子煉化,補充靈力,可她一時不忍,将孩子留住。”
“然而主角是龍與魔的混血,自幼時起靈氣駁雜,體内兩股力量相克,孱弱的像隻小貓,後來每長大一點,體内魔性便兇殘數分,為了壓制主角體内的魔性,她隻得将剩下的本源一一注入進主角體内,以緻她自己靈脈與生機盡斷。”
“孩子一日日長大,她一日日衰敗,再不能行雲布雨,也無法庇佑一夢澤,後來一夢澤汛期洪水,死傷者衆,她的廟宇被推倒,名字被遺忘。”
“可兒子長開的臉,卻漸漸生得和她仇人有八分相似,她每每望着那張臉,都心如刀割,隻覺得是魔尊又殺了她一遍。”
“她後悔了。”
“于是龍女壓抑了十幾年,所有的怨恨絕望痛苦憤怒全部反撲,最後施加在了主角身上。”
……
又下雨了。
這裡的雨好像從來都沒有停過。
瘦巴巴的少年躺在地上,眼前是一片水窪,飄着數瓣杏花,血被雨絲帶着,慢慢從磚石縫隙處滲進去,于是杏花飄在了血上。
他的内髒破了,腿也斷了,一時動彈不得,脖頸上的白绫勒的很緊很緊,喉骨崩裂,發出咔咔咔的響聲,他掙紮不動,也不想掙紮,雙手像面團一樣軟下來,眼前發黑,冒出許多奇詭的畫面,一會兒是女人蒼白的側臉,放在面前的奶白魚湯泛着不正常的腥氣,一會兒是午夜間提着燈的鬼魅身影,帷帽下那隻巨大的眼睛淌出一行行的血淚。
他的脖子真的要斷了。
在他馬上要死時,下一秒,綢布松開,他口鼻間重新灌入了空氣,可他呼吸不太動,肺腑淩遲般的痛,一咳嗽,全是血沫子,從紅漲發紫的口鼻裡緩緩流出來。
“月兒彎,眼兒明,旬兒乖,快快長大,快快長大……”
他後背讓人攬着,女人溫柔多情的哼唱聲在耳邊響起,少年張着漆黑的眼珠子,裡頭一片死寂,他依舊一動不動,看着面前水窪。
絕世的美人抱着他笑,又抱着他哭泣,哭了一會兒,又将他垃圾般丢掉,扭過身去,“夫君,你回來了?”
水面中倒映着一道遠去的素色身影,裙擺極長,像遊動的長尾,奔向長廊前那個模糊高大的黑色人影。
少年閉上眼睛,攥緊了掌心小臂長的釘子。
那邊人相攜着走了,他搖搖晃晃從地上爬起來,拖着頸間三尺長的白绫,踉踉跄跄,幾乎是半爬到角落,夠着矮牆,翻了過去。
雨下的太久,牆角生了青苔,又濕又滑,少年摔了下去,胳膊蹭出了血,他掙紮着爬起來,蹲在牆角舔了舔,将那點豔紅吮吸幹淨。
落雨的噼裡啪啦聲中,他渾身濕漉漉,蜷縮在角落裡,像隻無處躲避,被風雨打濕的流浪狗。
陰暗的巷子末尾處,小心翼翼探出三顆腦袋,上下交疊,鬼鬼祟祟将人盯着。
“這就是我們要找的黑化虐主流男主角,越千旬。”蘇昙傳聲道,“小時候被媽虐,少年被秦檀虐,長大了被好哥們虐,虐着虐着然後徹底黑化,堕入魔界,成為魔尊,毀天滅地,大殺四方。”
賀亭瞳面無表情:“看出來了。”确實世世當魔尊。
于是蘇昙撸袖子,“現在我們要抓住他,拷問他,把他當人質!挾主角以令他媽!”
“當然,他兇的很,小心防護。”
“我們上!”
賀亭瞳從懷中掏啊掏,掏出一個麻袋,與扶風焉一邊一個角,将口子撐開。
蘇昙蒙上臉,提着劍,看着背後那黑洞洞的袋子,讪讪道:“我怎麼覺得我們好像那個捕狗大隊。”
“安靜些,小心他跑了。”賀亭瞳指了指另一頭,做了個斬首的手勢,“包抄!”
*
越千旬給自己正了骨,他的體質特殊,無論受多重的傷,都能快速自愈。
兩日,他還有兩日的時間,足夠他将身上的傷口養好,然後——要麼死,要麼從這裡出去。
“吧嗒——”
一顆石子從遠處踢了過來,滾至他腳邊。
越千旬動作一頓。
他沿着動靜來處看去,看見一角流雲紋壓在袍角,泛着絲絲銀光,随後是一柄極長的劍,劍鞘銀白,雨絲中有種月光般的冷。
是外界生人。
但看模樣又不同于從前那些進來後活不過三日的生人。
不妙的危機感襲來,他向後一退,打算裝成鎮上那些虛影,再若無其事的離開,隻是不待他轉身,就被那人喚住,“小兄弟,你可知越府在何處?”
他滿心惡意地指向旁側,此時阿娘與阿爹俱在,誰去都是死。
“這便是越府。”
“多謝小兄弟。”那人溫聲道。
越千旬胡亂的點點頭,拔腿欲走,又被對方喚住,聽見那人喋喋不休道:“小兄弟,你叫何名,可知此為何處?我是中州劍修,誤入于此,實在找不到路了,你可知從何處能夠出去?”
他垂着眼睛,不說話,隻是搖頭。
可那人還是不肯放過他,反而伸手抓來,“瞧着你怎麼受傷了?可是有人欺負于你?我幫你看看。”
饒是越千旬甚少與人打交道,也察覺到了此人行為詭異,他将手一縮,警惕道:“我娘還在等我回家吃飯。”
後退兩步,轉身欲走,一回頭,赫然發現十步之外,居然還有兩人!蹑手蹑腳正舉着一個巨大的麻袋兜頭朝他罩來!
越千旬:“…………”
他立時拔腿就跑!
“抓住他!别讓他跑了!”蘇昙大喊,提着劍沖來,抓向越千旬衣領,卻不想那幹巴巴瘦猴一樣的少年一個假動作,表面沖向賀亭瞳,實際在蘇昙靠近時,一個轉身,自袖中滑出一枚漆黑的,如同長刺一樣的東西,其上暗紅粘膩,飄飛着無數朱砂般的不詳咒文,直接掼向蘇昙胸口!
“我日——”
蘇昙瞳孔緊縮,他身體後仰,可還是反應不過來,霎時間,被刺死的恐懼感襲來,他不受控制的想,若是秦檀,應該能躲開。
我連累他了。
巨大的懊悔感将他吞沒,蘇昙跌倒在地。
千鈞一發之際,扶風焉仿佛憑空出現在越千旬身後,一隻蒼白修長的手掌按住他的腦袋,拍蚊子一樣重重一壓,将人給扣到青石闆上,轟一聲響,石闆開裂,那隻漆黑的長刺堪堪擦過蘇昙的襟口,重重掼在地上,扶風焉捏住越千旬的手指,将長刺掰出來,嫌棄地丢掉。
他一手提麻袋,抖了抖,兜頭一罩,從頭套到尾,捏住袋口,提起來,擰了兩圈,十分輕松的舉起來,炫耀般抖了抖,擡頭笑,“抓到了。”
賀亭瞳三步并兩步跑過來,用麻繩将袋子口系上,“沒死吧?”
扶風焉思考了一下,“不知道,但是我留手了。”
賀亭瞳看着麻袋上滴滴答答往下落的血,啧了一聲:“……算了,死沒死等下找個地方再檢查去。”
“昙哥,你有沒有受傷?”賀亭瞳轉而将地上的蘇昙拉起來,拍拍他身上的渣子,見隻有衣服破了個口,頓時放下心來,看他還一副神遊天外,恍恍惚惚的樣子,伸手晃了晃,而後用力一抱,“回神!”
蘇昙一哆嗦,心跳聲這時才追了上來,他按着胸口大喘氣,定了定神,他看着面前兩個小跟班,兩腿發軟,哆哆嗦嗦道:“我剛剛好像差點死了。”
“哪裡有?”賀亭瞳推着他的背往前走,“你身手矯健的很,這小子想傷你還差的遠,更何況還有我們在呢。”
“走走走,先藏起來!”
麻袋裡淅淅瀝瀝滴下一行血,越千旬頭暈目眩,聽見外頭傳來幾個人的商量聲,“龍女的執念是什麼?”
“離婚,複仇,殺老公?”
“養兒子?”
“不然幹脆都殺了。”
……
袋子外的聲音模糊,隔了一層水波般不住震蕩,越千旬蜷縮在袋子裡,腦袋昏昏沉沉,他感覺自己要死了,卻意外的想到些他許多年不曾夢到的往事。
那時候母親還活着。
他們住在小鎮上,有一個四合的小院,母親會教他識字,道法,洗衣做飯,在他夢魇難受時抱着他哼歌,也會掐住他的脖子,眼裡顯出驚心動魄的殺意,在他喊出娘親後狼狽的松開,然後給他一顆糖,讓他去院子裡玩。
“娘親”這兩個字,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她也時常看着自己的臉發呆,隔着他的臉像在看什麼故人。
後來她便病了,屋子裡都是衰敗腐朽的氣息,陰沉沉的水汽,無論點多少的炭火都無濟于事。他捧着藥碗,手邊被燙的發紅,苦澀的藥汁喂不進去,母親冰冷細長的手卻抓住了他的脖子,那雙病中的眼睛依舊那麼明亮,明亮的像有團火在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