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她嘴唇呢喃,像在問他,又像在問别人。
他被掐的喘不上氣,下意識哭叫,“娘親?”
于是女人對着他笑了,他伸手欲去抱,通常這種時候會有母親的歌聲,還有一顆甘美的糖果。可是這次沒有擁抱,他眼前颠倒,看見了赤紅灼燒的炭,上面浮了一層白灰,呼,炭灰揚塵,他的臉被按了進去——
“……娘?”
那一夜中庭中杏花大綻,他被燒掉了半張左臉,痛哭着逃了出去,被鄰家的婆婆收留。清了創,上了藥,顫顫巍巍睡了一夜,第二日帶着滿臉劇痛被人送回去時,隻看見了一具僵硬的屍體。
他那時尚不懂生死,隻覺得女人變了,那雙哀期朦胧的眼睛,曾經漆黑的,像泡着水的珍珠,如今浮上一層陰翳,映不出半分人影。
沒給他留下半句話。
他趴在她冰涼的身體上睡了一日一夜,醒來□□院中卻出現了另一個“母親”,她穿着仙女一樣的衣裳,長裙墜地,披帛缭繞,朝着他招手。
而後一手拖着他,一手抱着母親的屍體,帶着他投入了渡口處的那片大澤。
另一個“母親”待他很好,從前母親做什麼,她便也做什麼,教書,識字,給他炖湯,教他道法,隻是反反複複,全部是他學過的東西。
他可以活動的地方也變小了,最多也隻有一個小鎮那麼大。他總是看着母親出門,帶回來一個面部模糊不清的男人,他們相愛,成親,然後在第三日,她被一根長釘貫穿身體,月白的衣衫讓血泡得發紅,天上開始下雨,男人緩步離開,如此循環往複。
每當這個時候,庭院中會出現另一個女人,紅裙,提燈,頭戴帷帽,一開始隻出現幻覺般的一瞬,後來她出現的時間越來越久,出現在門外,窗口,院牆,街角,總跟着他,不遠不近。
小鎮能夠活動的地方也随之慢慢減少,四分之三,二分之一,到現在隻剩下不到六分之一的地方,那些消失的地方都是茫茫白霧,他出不去,卻可以聽見霧氣後有無數慘嚎嗚咽,不似人間。
他有預感,再不離開,遲早會死在這裡。
*
一把丹藥灌進口中。
越千旬睜開赤紅的眼睛,看見三個背光的身影坐在他面前,一字排開,坐姿各不相同,氣質兇惡,很嚣張的樣子,看起來就不像是什麼正道。
當然,能夠毫發無損的進來此處,想必也是修為高深的邪修。
“三位道爺有何貴幹?你們若是想出去,綁我怕是沒用。”他沒什麼力氣掙紮,身體還套在袋子裡,隻有腦袋在外面,躺在地上像條死魚。
“沒試過怎麼知道沒用?”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反駁,“你可是此處唯一的活人。”
“道爺厲害!”越千旬扭動身體,掙紮着坐起來,他額頭撞破了,滿頭滿臉的血,蓬亂額發下,一雙眼睛死氣沉沉,“不然我們合作吧。”
“哦?你拿什麼與我們合作?”青年擡手,半支起頭。
“三位是剛進來吧?沒在此處過夜,自然也不知道入夜後的恐怖。不是我危言聳聽,若無熟人指引,你們三人一個都活不了,想要離開,隻能與我合作。”
越千旬擡頭,盯着面前三人解釋道:“小人本是一夢澤上的漁家,一日出門捕魚,遇到大霧,誤入此地,結果再尋不得出路,在這裡苟且偷生數載,終于發現離開的辦法。”
“我是凡人,可以在這裡躲藏,各位仙家身上這靈氣充裕,反而惹眼。小的家中還有親人在等,我隻想出去與他們團聚,絕不會騙你們!”
“況且我已經受了這樣重的傷了,三位道爺難道還怕我一個無力反抗的小孩嗎?”
他身上确實可以說是千瘡百孔,尤其是臉上,血污之下,也能看見瘢瘢淤痕,幾乎将半張臉毀容。
面前三人沉默不語,看起來像是在思索對策。
蘇昙偷偷傳音:“這裡晚上确實很危險,畢竟外頭還有那個提燈龍女。”
“其實還有更危險的。”賀亭瞳仰頭,目光遊移,悄悄回應道:“今天情急之中我倆不得已小小地打了秦檀仙君一下,我想他應該很生氣,等到晚上,我與阿扶大概會被清算。”
嗯,極大可能會被某人追着砍。
蘇昙:“………”
扶風焉在旁邊點點頭,表示認同。
“你們厲害,膽真肥。”蘇昙佩服的豎起大拇指,“那就速戰速決!”
“殺渣男還是殺兒子?”
“帶過去看吧,主角又死不掉,應該還是殺渣男。”
他們果斷換了一副嘴臉,把越千旬從袋子裡放出來,摸着他的腦袋親切道:“來,小友你說說看,要怎麼做?”
少年低着頭,潮濕的額發垂在眼前,将他整個眉眼都蓋住,他也跟着笑,露出一排小白牙,“街尾有一棟越府,越氏女君便是境主,殺了她和她丈夫,此世自然就消散了。”
“三位道爺,可要小的帶路?”
這三人怔愣片刻,果然如他所想般上當,齊齊起身,用一條鎖鍊扣住他的雙手,跟在他身後。
越千旬低着頭在前面走,想到過會兒要見到的景象,無聲地笑了起來,消瘦的肩背都在輕顫。
蘇昙木着臉,啧聲,“小兔崽子壞的很,想拿我們開刀呢。”
賀亭瞳瞥了那身影幾眼,沖着蘇昙叮囑,“你知道他壞就行。”
他們三人跟着越千旬,沿着一路的大紅喜字往前,尋到一處三進三出的大宅院。此時院門緊閉,越千旬擡了擡下巴,“便是此處,各位道爺,上吧。”
于是蘇昙大步上前,咚咚敲了敲,片刻後,一隻素白的手拉開大門,雪衣的女子隔着帷帽看他們,溫聲道:“請問各位有什麼事嗎?”
越千旬站在偏後側,躲在所有人後面。他手上的鍊子被一個冷臉少年牽住,對方将他瞅着,眼裡冰冰涼涼,看不出半分情緒。
之前也是這人下手最重,兜頭那一按,他覺得腦漿都差點迸出來。
下手太狠了,必定是殺人放火的老手。
不過沒關系,隻需要一小會兒,他們全部都會死,和從前闖進來的那些修士一樣。
“你就是越氏女君?”青年溫和幹淨的聲音響起。
女子颔首,“是我,各位有何貴幹?”
“可是你昨日娶夫?”
女子再度點頭:“不錯。”
越千旬看見為首的那青年抽出了劍,蓄勢待發,他在最後頭陰恻恻盯着,等着看他們血濺當場。
然後他就聽見平地一聲吼,“讓你那該死的夫君滾出來!”
“那個烏龜王八蛋,他抛妻棄子,玩弄人心,欠了一屁股債,又欺負了我妹子,這人渣居然還能找到下家,還想在這裡吃軟飯?!”
“門都沒有!”
“讓那小白臉出來!我要砍死他!”
中氣十足,兇神惡煞。
龍女一愣,“怎麼可能……”
“姐姐,你就讓開吧!别護着那人渣了,你是不知道,嗚嗚嗚……”矮一些的少年擦眼淚,撲通摔倒,抱住女子的小腿哭泣,口齒清晰,“你夫君在我們鎮上南風倌也挂牌賣溝子啊!”
“他借口說他是魔尊,遭屬下背叛,現在流落在外,身無分文,想要東山再起,逢人就要錢,已經騙了上百人了!”
女子:“………”
越千旬:“…………………”
她深吸一口氣,稍微讓開了身子,“你們說什麼?魔尊?”
天際響起滾滾悶雷,烏雲墜地,下起傾盆暴雨。
“對!他就是魔尊,一個騙财騙色的人渣!”賀亭瞳添油加醬,“而且還是個殺手,采花大盜,流氓無賴,最會欺軟怕硬!你勿要被他騙了,讓我們宰了他!!”
蘇昙與賀亭瞳眼疾手快,架着龍女往回走,一群人氣勢洶洶沖至庭院當中。
墨衣的青年有一張極其風流俊逸的臉,正在廳中烹酒煮茶,見這麼多人來,他顯然有些意外,“娘子,這是怎麼了?”
龍女滿眼是淚,“他們說,你在外拈花惹草,和我在一起是為了騙财騙色!”
“怎麼可能呢?”墨衣男人的表情十分寵溺,“夫人,我最愛你了。”
“姐姐你看!他說的是最愛不是唯愛!”賀亭瞳打斷,“他的好妹妹多到可以列書成傳了,你還不清醒一點!”
龍女呢喃,“你為什麼要隐瞞身份,你接近我是為了做什麼?”
賀亭瞳:“當然是為了你的龍珠和角啊!他根本不愛你!”
龍女泣淚:“……果真如此!”
霧氣流動,四周景象頓變!
“有用有用!我就知道,她的心結大抵在魔尊這。”賀亭瞳小聲嘀咕,“遊靈大多沉浸在過去,一日日重複曾經的心結,然後怨恨加深,又滋養了惡孽,隻要打破她這段執念,咱們早點把魔尊做掉,就不會有兩日後的剖丹斷角,那她這團執念也就散了。”
蘇昙接受到信号,點點頭。
“人渣受死!”蘇昙拔劍,縱身一躍,直接朝着男人砍了過去。
長劍沒入魔尊身體,下一刻,他化作煙塵,随後地動山搖,一團黑氣炸出!
鋒利的長刀挑破煙塵,顯出魔尊本相,一切情愛皆如夢幻泡影,戳破之後,唯有無邊蔓延的黑暗。
房舍頓時倒塌,與此同時,雪衣女子顯出龐大龍身,兜頭沖着那黑衣人撞了過去!
一人合抱的廊柱頓時折斷,瓦片亂飛,境中靈壓不穩,他們幾人頓時被掀飛出去。
越千雙手被縛,背脊撞上一根梁木,再重重摔在地上,噴出一口血。
蘇昙撲身而上,将人抓住,護在懷中,少年漆黑的眼睛印出一張冰雕雪塑般的臉,他心跳咚地加快,然而不等他品出點什麼,下一秒,視野裡又多出來了兩個人臉,一個哭唧唧,一個木呆呆,全部擠進了蘇昙不算寬廣的胸膛。
越千旬夾在中間頓時被擠成了一張薄餅。
“哥哥!”賀亭瞳大喊,“我好怕!!”
扶風焉跟着大喊:“我也好怕!”
蘇昙:“???”
他身上挂了三個人,頓時壓力倍增,劍都有些被壓的飛不起來,安慰的話語卻還是脫口而出,“有我在,不怕!”
“都過來,抓緊我!”蘇昙橫劍而立,擡手掐決,破開狂風,水銀般的劍光大亮,蘇昙身上靈光如月,巍然擋在最前方,十分可靠。
越千旬黯淡的眸中忽亮:“你是仙……”
下一秒,護住他們的懷抱一松,三個少年人被人像甩垃圾一樣甩飛出去,骨碌碌滾出十幾米遠。
秦檀睜眼,嫌棄地拍拍衣擺,看着面前廢墟,又看着滾遠了的幾人,冷笑一聲,“小子,你們心眼挺多啊。”
暮色已至。
賀亭瞳抱頭,不敢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