擊殺魔頭前最麻煩的事情,就是遇上這樣的凡人。
親人被魔頭所害,跟魔頭拼命無果,反而把失去親人的悲痛和怒氣撒在他這種無辜修仙者上,口口聲聲質問着為何不早來,為何不趕在我親人離世前來。
道行稍微淺一點的小朋友往往容易被這劈頭蓋臉的指責困住,哪怕收服了魔頭也會日夜陷入“沒有早到”的愧疚之中,再心軟一些的可能因此生出難以拔除的心魔。
楸吾這兩百年來見過不少類似的慘事,面對可憐人的眼淚已經完全心如止水,還能配合可憐人的神态動作,做出相應的安慰。
他耐着性子忍受寡婦不痛不癢的苕帚擊打,期間注意偏了偏腦袋,以免苕帚滿是灰塵的竹條掃過他的臉,隻不過這衣服不能要了,全是灰印子。
隻一個晃神,被他攔在身後的少年忽然沖出他的阻攔,沉默而迅疾地撞向失去理智的劉寡婦。
苕帚落地,楸吾順勢閃身,幹脆掐訣給自己也換了身鴉青色的新衣,另一邊寡婦摟着那與她獨子一般大的宋泓,恍恍惚惚地跌坐在地。
扭曲的神色幾乎瞬間平複,眼淚無聲地往下墜,似乎連嘶吼的力氣都被抽了個幹淨。
這會兒天已過午,慢悠悠地走訪這家走那家,日子也容易打發。
楸吾心下有了對付魔頭的計策,這會兒更是不慌不忙,還有閑心想着把這小傻子帶身邊有點兒好處:不大的年紀,相貌也白淨乖巧,隻在人跟前站一會兒,很容易引發失子父母的移情。
恰巧多數不中用的魔物又偏愛吃小孩,楸吾見過的慘劇裡有一半是家庭痛失幼子幼女,有這小傻子在,楸吾平白省下不少口舌。
下次再有人舉苕帚抽他,他就把小傻子推出去,楸吾如是想。
投到地面的影子慢慢拉長,劉寡婦也哭累了,幾乎倒頭就睡,少年手足無措地雙手撐着她,怕她腦袋着地,回眸向楸吾投來求助的目光。
“你自己先起來。”楸吾擡一擡手指。
少年聽話地向後退再一骨碌起身,那婦人就被楸吾的術法托起,輕而穩地将她送到了堂屋的椅子上。
“走吧。”楸吾貼心地帶上門,向少年招一招手。
宋泓卻一把抓過他的手,急急地喊了他一聲:“哥哥!”
随後捧着楸吾的手,着急又笨拙地在他掌間書寫:“可不可以……”
小孩指腹柔軟粗糙,蹭得楸吾掌心酥癢,楸吾試圖抽.回手,但小孩很執着地捏緊了他的腕子。
“……早些将那妖邪收服?”
寫完這個長句,宋泓仰頭期盼地看着楸吾,眼底隐隐閃爍着淚光。
好嘛,又着道一個。
“這麼着急做甚?”楸吾問,對于他而言反正都已經出人命了,早一點晚一點沒什麼差别。
宋泓扭頭看了一眼劉寡婦的家門,寫下的回答有力了幾分:“早一些收服,村民們就早一些得到安甯。”
“可是人已經死了。”楸吾慢慢地将少年的手撥開,“我隻會降魔,不會讓死人複生。”
少年面露不解的迷茫,他還不死心,将楸吾的手再次抓過來:“隻要妖邪已死,讓村民大仇得報,他們就能夠得到安慰。”
這套詞又是上哪兒學的?楸吾勾了點兒不易覺察的笑,抽手轉身而走。
他步子不快,少年很容易就能跟他并肩而行,但這會兒人不高興了,跟隻霜打了的小茄子,垂頭喪氣地跟在他身後。
金烏還未落山,風從河流那邊來,卷起稻田裡層層疊疊的浪。
到如今這個村落已經死去十二名孩童,田地與田地間隻有成年人沉默的勞作,沒有了孩童放肆天真的笑語,饒是如此,村莊的村民們依舊過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沒有因為這些孩子的離世發生太大的變動,畢竟失去孩子的父母,都能夠在稻子成熟前找回理智。
所以楸吾着什麼急呢?
身後的腳步停了,楸吾回過頭,小小一隻的少年倔強地站在天地間,眸子裡燃燒着火焰,對上楸吾的目光後,沉沉地跪倒,重重地叩首。
少年俯身叩首的模樣像一片鴉青色的羽毛,楸吾若不答應,他就要被山風吹走了。
“從皇宮裡出來的就是不一樣,規矩學得好,動不動就磕頭。”楸吾伸手捏住少年纖細的後頸,輕易将他從泥土裡拎起來。
但山風吹了少年的眼,這會兒眼淚漫出來澆熄了火焰,宋泓癟着嘴,五官皺在了一起,眼淚還是無聲無息的。
楸吾覺察到田地裡有人看過來,幹脆半蹲下.身,招手又抖出一條手絹,細細地在少年通紅的眼角按了又按。
“抛開那些為了别人的理由,說一個我早日除魔對你的好處。”楸吾退讓了一步。
他将另一隻手遞了過去,少年這才抽搭出一些聲響,指尖發顫地在楸吾的掌心寫:
“她們讓我想起了娘親。”
這樣啊,确實是個合适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