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意是宋泓目前無法戰勝的敵人。
他被透入林間的明媚天光撓醒,睜開眼發現自己縮在楸吾懷裡睡着,他們坐在石頭的邊緣,楸吾怕他梭下去,用胳膊護住了他。
宋泓便狡黠地繼續賴神仙懷裡,睜了一隻眼,看神仙另一隻手穩穩擎着釣竿,晶亮的魚線下垂,沒入了藍幽幽的潭底。
宋泓盯着那潭水看了好一會兒,沒看清楚底下到底有什麼東西,他眼睛壞掉了?宋泓下意識揉了揉眼。
這動作引起了楸吾的垂眸,“醒了就起開,别礙着我釣魚。”
他不過是睡了一覺,神仙的态度又變得兇巴巴。
宋泓撇着嘴從楸吾懷裡梭出去,憤憤不平地想,回過神來發覺自己在無意識地責怪神仙,他可真膽大包天。
輕輕拍了自己兩巴掌以作反省,又為不打攪到楸吾釣魚,宋泓就安靜地坐在石頭中間,東張西望地觀察周遭的環境。
按照昨晚飛行的軌迹,這裡應該是那條河的上遊,哪怕眼下也是晴日,宋泓很明顯感受到這裡的氣溫遠低于山腳的村莊。
周遭都是落葉的喬木,燦金、橙紅、濃綠,樹冠有三色層疊交雜,而地面則嚴嚴實實鋪上了一層幹燥的葉毯,宋泓張望了好一陣,在高高低低或直或彎的樹木裡,認出了一株梧桐樹。
他不知道楸樹長什麼樣,但有梧桐樹也行,楸吾的名字裡也有“梧”嘛。
宋泓探頭探腦地瞅了楸吾兩眼,披着墨藍外袍的神仙穩坐青石上,單手持竿風過不驚,沒有半點注意到他小動作的意思。
少年放了心,手腳并用地爬下青石,嘎吱嘎吱地往梧桐樹走去,梧桐樹幹需兩人合抱、枝葉舒展,期間寬大的葉片青黃相雜,他看得眼花缭亂,最後鎖定最外側的那一樹枝,有一片無雜質的黃葉飄飄如蝶。
宋泓矮身蓄力,向上彈跳,四肢如壁虎般扒到樹幹,靈活得向樹冠竄去,不多時就拈着葉柄、将那片完美的黃葉摘下。他騎在結實的樹枝上,往下目測了高度,便護着葉子從枝幹跳下,踏上松軟蓬松的葉毯,還玩性大地跳了跳,歡脫得像一隻剛換好乳牙的小貓。
貓咪一樣的少年蹑手蹑腳地爬回大青石,沾滿泥土灰塵的小手擎着能透進陽光的幹淨葉子,幾乎快要将那漂亮的葉子别到楸吾耳邊,神仙墨發下垂,風過微微搖晃。
宋泓還沒來得及撥開那未束起的長發,楸吾空閑的左手一把按過他腦袋再推開:
“你要把葉子蓋我腦袋上,我巴掌也會扇你臉上。”
唔,神仙不喜歡。
宋泓郁郁地把那巴掌大的葉子蓋自己臉上,仰頭有一下沒一下地吹氣,葉脈紋理清晰,他的視線便随着那紋路一點點走迷宮,腦袋一歪,葉片就從他臉上滑落,飄飄乎在半空打了個轉,輕輕地落入平靜的水面,掀起小小的漣漪。
“啊。”宋泓輕輕地叫出聲,心虛地往楸吾那邊瞅一眼。
楸吾沒分給他視線,“還知道‘啊’。”
“哦。”宋泓慫了,把自己蜷縮成黑衣的球,隻露出一隻眼睛觀察楸吾的動向。
零零碎碎的日光從疏朗的枝葉間篩下來,給楸吾樸素的外袍添了數筆靈巧的繡花,讓楸吾沉靜的面龐多了幾分活潑的色彩。
楸吾喜歡給宋泓紮利落的馬尾,但他自己更偏好散發,隻在接近發尾的位置慵懶系上了松散的繩結,墨色的發絲便如同雲彩和水流,無拘束地披在他清瘦的肩膀。
宋泓眼珠一錯不錯地瞧着,心裡升起一股異樣的擔憂,他擔心自己一眨眼,這靜默又懶散的神仙就消失了。
好怪的念頭,宋泓又雙手拍了把臉,被水邊帶腥氣的涼意一激,猛地打了個噴嚏。
與此同時,那水面上晶亮的魚線繃直,劇烈地抖動起來。
宋泓忙轉眼看向寒潭,凝如寒冰的水面揚起一浪接一浪的波紋,激烈如暴風雨中的海面,而那誤落其上的黃葉便如同無依無傍的小舟,被水底兇險的漩渦撕碎殆盡。
楸吾手中竹制的釣竿拱起了巨大的弧度,他手臂舉高,外露的小臂青筋暴起,而水面下的那活物卻在擺尾四處遊竄,企圖掙脫魚線和鈎子的束縛。
宋泓這才看清楚水面之下的是何物,打眼一瞧是鲶魚的外形,胡須卻長過了魚身,如鞭子般抽.打那纖細的魚線,魚尾也在靜谧的潭底攪起風浪,一圈圈漩渦便是它的傑作。
楸吾隻順着鲶魚掙紮逃跑的方向收線放線,消耗着鲶魚旺盛的體力,他自己除了持竿的手臂發力,整個人八風不動,面上甚至還有些恹恹的懶倦。
看起來不是什麼難對付的東西,宋泓放心地繼續自閉,他心疼那片被攪碎的完美梧桐葉,他不會再找到比那更漂亮的葉子了。
不知角力到何時,楸吾身上的光斑挪了位置,魚竿的弧度緩和,魚線也迅速地嘩啦啦收短,楸吾高揚起手臂,與此同時上身往後傾,那條黑雲一般的大魚脫水而出,激起的水花淅瀝瀝地落到了二人頭頂。
宋泓還沒來得及擡手擋雨,那片壯碩的黑雲懸于半空,拉扯着魚線左擺右擺,楸吾故技重施,順着它擺動的方向調整釣竿,繼續消耗它的體力,且講魚線盡可能縮短。
眼看那飛魚掙紮不過,幾乎要脫力落到楸吾懷裡,魚卻拼了最後一股氣力将身一扭,借用身體巨大的慣性把魚線掙斷,整條魚如天降隕石般直挺挺地——
掉進了宋泓懷裡。
飛魚有一三歲孩童大小,掙紮扭動時如孩子般嘤嘤啜泣,長胡須直接繞過了宋泓脖頸,收緊時觸感濕滑黏膩。
“啊!”宋泓被突如其來的重物吓了一跳,反應過來時他已經運氣于掌,豎劈在魚鰓的位置。
脖頸的纏繞一松,本來還掙紮擺尾扭動的魚忽然癱軟成一灘爛泥,那拳頭大的魚眼睛瞪着宋泓,散發着一股詭異的精光。
宋泓忍不住拿自己的拳頭放魚眼前比一比,楸吾在一旁收竿提醒:“死了哦。”
結果魚忽然詐屍扭身,兩指粗的胡須給宋泓側臉甩了道印子。
“嗬啊!”宋泓再次運氣,一拳打爆了那拳頭大的眼珠,帶有腥氣的膠質濺了他一臉。
懷裡的魚燃起無溫的藍火,這和那隻老鼠化為飛灰前的火焰如出一轍,但宋泓還是被驚吓到,一樣收把鱗片化灰的死魚往旁邊一丢。
燒得隻剩魚頭和骨架子的腥臭鲶魚正中楸吾絲綢般的發頂,而那被宋泓打爆的眼球貼着楸吾高挺的鼻梁。
這回才是真的死了。
宋泓讪讪地擦了擦臉上的髒污,來不及看楸吾臉色,手腳并用地滾下大青石。
落地還沒跑兩步,手腕粗的藤蔓刷刷綁過他腳踝,向後猛地拉扯,讓他直直摔了個狗啃泥。
身後傳來楸吾陰恻恻地冷笑:“我今天這巴掌一定要落你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