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哭我的娘啊,把我來懷上,臨産幾乎啊,見閻王。
三哭我的娘啊,哺乳懷中藏,腳蹬搖籃啊,把線紡。
四哭我的娘啊,為兒身無恙,求醫許願啊,燒寶香。
五哭我的娘啊,養我辛苦忙,打起首飾啊,和嫁妝。”
字字句句,聲聲泣血,分明是辦的喜事,掉下的眼淚比喪事還多,沿途本來為縣令娶親開開心心的人們,也三三兩兩地落淚,但他們說縣令一定會對楊小姐好。
“楊小姐又不用嫁到外鄉去,時時刻刻都能回娘家,哭嫁做做樣子得了,怎麼還唱個沒完沒了?”
那歌聲不管旁人的閑言碎語,繼續唱着:
“我今剛剛成了人,又要婚配嫁出門。
女兒本是草芥命,枉費爹娘一片心。
我今離别爹娘去,刀割心酸實難忍。
哭聲爹來哭聲娘,難陪爹娘到終身。”
宋泓聽着心裡更難受得緊,靠在楸吾肩頭也不吭聲,默默地陪着新娘掉眼淚,哪怕不算遠嫁,哪怕縣令會對楊小姐好,但楊小姐要離開自己家、離開自己的父母親人也是實實在在的。
何況若是楊小姐隻是虛與委蛇,根本不想嫁給縣令呢?
宋泓心狠顫一下,楸吾輕聲說:“到了。”
他們沒有随人流邁進那寬敞的楊府大門,隔着高高的門檻和玄色掉漆的門扉,人影憧憧簇擁着紅袍白面的新郎,道賀聲如潮水般一浪高過一浪,卻與廳堂後邊院子裡的哭唱聲泾渭分明。
宋泓觀察到本來在地面上蹦跳的小人,三下五除二地揪着人的衣衫、爬上人的肩膀,一下接一下地在肩膀間跳躍,最終彙集在新郎的肩膀或頭頂,揪着新郎的頭發,令他轉過眼來,與門外的師徒二人遙遙對望。
新郎縣令嘴唇開合,低沉的嗓音穿過喧嘩,清楚地傳到師徒二人耳邊:
“二位貴客,你們來錯了時辰。”
“時辰正好,我們是來助大人您迎親。”楸吾微微颔首。
話音剛落,縣令喜氣洋洋的醜臉變了顔色,猛然一揮袖子,周遭道喜的人魚貫而出,紅豔豔的喜服瞬間幻化成光滑的黑羽,無數黑影如湍流一般像師徒二人襲來。
楸吾不躲不閃,甚至還抽空把懷裡的宋泓往上掂一掂,隻眨眼工夫,楸吾身後飛出數道凜冽劍光,铮铮幾聲,那如潮如浪的黑影全全被斬碎,飛成無數輕薄的羽毛,于空中燃起幽幽的藍色火焰。
縣令是魔。
宋泓下意識摟緊了楸吾脖頸,不讓自己掉下去給楸吾添麻煩,而楸吾隻是閑庭信步地往門裡走,順手拍拍宋泓後腦勺的馬尾,在縣令試圖揮袖反擊前開口:
“抱歉大人,把您迎親的親友都趕走了,之後有什麼要緊事,盡管吩咐我們父子。”
“仙長好本事。”縣令咬牙切齒,他肩膀上的黑影跳進了他身體,把他大紅的喜服染出團團墨色,“事已至此,您還要同您徒弟僞裝為凡人嗎?”
“大人說笑了,我向來隻說實話,談不上僞裝與否。”楸吾無辜地回答,步步緊逼,“這些日子我通通按照大人您說的做,可不曾違背過,縱使犬子頑劣,我也在用心教導,生怕我父子撞上了大人的忌諱。”
縣令卻充耳不聞,伴随着院後的哭嫁聲,他整件喜服都染成了濃重的黑色,滴滴點點滲出血一樣的墨汁。
天色驟然暗了下來,沒有太陽和月亮,一點星子也瞧不見,哭嫁聲未停,隻從多人的唱和變回了女聲的獨唱:
“女兒本是草芥命,枉費爹娘一片心。
我今離别爹娘去,刀割心酸實難忍。
哭聲爹來哭聲娘,難陪爹娘到終身。”
“閉嘴!”縣令怒喝住女聲哀婉的獨唱,目眦盡裂。
女聲仿佛做錯事一般戛然而止。
楸吾笑容深了些:“大人,你慌什麼?”
他停在縣令跟前,與縣令隻一步之遙,一截兒未束好的卷發擋在了他眼前,宋泓趕緊伸手,幫師尊把碎發别到了耳後。
紅燈籠的火光一盞盞熄滅,天地完全回歸到混沌的黑暗,漆黑的隻剩下一張白臉的縣令顫聲發問:“你不害怕我的威壓?”
“大人真是風趣幽默,每說一句話都讓我不禁發笑。”楸吾略帶無奈道,“怎麼不讓楊小姐繼續唱了?本縣的習俗不可廢啊。”
“不可能!我分明能輕易擊殺金丹期的修士!”縣令自說自話,無數黑羽如箭矢般将師徒二人包圍。
“吹氣。”楸吾隻輕輕在宋泓耳邊說。
宋泓鼓起腮幫,大吹了一口氣,本來沖着他倆的箭矢立即轉向,紛紛回攻縣令。
縣令一聲暴喝,頓時天搖地陷,楸吾懷抱着宋泓輕巧地躍上半空,而那縣令卻化為黑色的旋風,卷進了楊府的後院。
“能看清楚嗎?”楸吾問。
“有亮光會好些,”宋泓寫,“但現在大緻的布局能看到。”
“好,我就擔心你看不着這場好戲。”楸吾直直地禦風飛向後院,停在了院牆之上。
宋泓望過去,那黑影白臉的縣令将昨日見過的楊家小姐挾持到了屋頂,小姐五官漂亮依舊,與縣令相比分明是個活人。
“仙長,以你的修為自然能看出,我手上這女子是活人!”縣令朗聲威脅,化為鳥爪的黑手扼住楊小姐脆弱的脖頸,利爪刺進了楊小姐的皮肉,一時鮮血直流,“若想讓她活命,你最好就此收手!”
“她跟我有何關系?”楸吾反問,“反正害她的又不是我。”
宋泓看着楊小姐淋漓的傷口有些遲疑,但師尊這麼說,他也不免用力點了點頭。
縣令卻像受了什麼刺激,五官扭曲地質問:“哈?你們不是自诩正義?自诩為百姓降魔嗎?”
“我從來沒有那麼标榜過自己,怕不是你之前見到的那些傻瓜這般胡說八道。”楸吾單手托着宋泓,另一隻手招出長劍。
他劍并未舉起,但劍光卻出,隻一下紮進楊小姐心口,楊小姐便化為了飛灰,燃燒起藍色的火焰。
哦,像活人的楊小姐也是障眼法,宋泓立馬明白。
“好了,大人,現在輪到你了。”楸吾舉起了長劍。
一陣旋風撲面而來,面目全非的縣令做着垂死掙紮,他如同黏膩厚重的陰雲将師徒二人圍困,而楸吾的長劍隻揮了兩下,這陰雲便當中裂開,連同縣令那張古怪而驚愕的白臉。
黑羽紛紛揚揚,落雪一般每片都沾染着藍火,縣令卻還有意識,裂開兩半的嘴唇還在固執地自語:“怎麼會……元嬰期的修士我也有一戰之力……”
楸吾收了長劍,憐憫地告訴他:“不好意思,忘記自我介紹。”
“我是天一劍宗的大長老楸吾,目前的修為是洞虛期。”
縣令發出一聲尖銳的怪叫,随着他自己的燃燒,漆黑的天幕也融化了口子,透進來橙金色的日光,四下的建築也在窸窸窣窣地崩塌,唯有他師徒二人站着的矮牆還屹立不倒。
“仙長,小人并沒有得罪您啊!”縣令這才哆哆嗦嗦地求饒,藍火從他斷成兩半的身體開始燒起,還沒有燒到他嘴巴,“您二位在風岚縣這些日子,我也盡心盡力地招待了,我從未想過同您二位為敵啊!”
“阿泓,你說說我為何要除掉他?”楸吾沒有正面回答縣令。
宋泓沉思片刻,他有很多答案但太長的句子他說不了,隻能磕磕巴巴地回答:“是假的。”
楸吾笑了:“對,就是假的。”
他轉臉望向黑羽紛飛出處、藍火圍繞的白臉,“董令升,風岚縣已經被屠三十年了,你同魔頭婆娑影的交易,也不過是換回一個虛假的合你心意的風岚縣。”
“至于風岚為何被屠城,你心裡比誰都清楚。”
縣令,不,應該稱呼他為董令升,還未來得及反駁,藍色的火焰把他最後一點燒着,明亮的日光漫過整個世界,那一點飛灰也被風卷了去,隻剩下一片黑亮的羽毛,悠悠然落到了楸吾的掌心。
宋泓擋着眼适應了一會兒光線,這才四下張望,沒有一處完整的樓房和街道,滿目一片狼藉破敗,周遭隻有風吹來山林搖曳的聲音,遠遠地聽見鹧鸪的啼叫,他們所踩的矮牆也有土塊掉落,露出其中夾雜的稻草。
這些天奇異的熱鬧仿佛是夢境一場,宋泓摸了摸額頭,又看一看楸吾的眼睛,确定那梅花的點綴還在,告訴他這些天的經曆分外真實。
“可惜還是沒能再吃上雲片糕,今兒我都沒看到那老婆婆。”楸吾從矮牆上跳下,長籲短歎。
那片黑亮的羽毛被他收在了袖中。
“師尊,都結束了嗎?”宋泓愣愣地寫。
楸吾伸手撚了撚他眉心的的花瓣:“是,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