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寒風卷過河岸,搖動河灘中低伏的雜草,驚飛了幾隻野鴨,嘎嘎的叫聲在空曠又寂靜的河道兩岸傳出很遠,凄厲又陰森。
月色如水,灑落在河面上的清輝被船隻攪散,蕩起粼粼波光。
“死鳥,吓老子一跳!”船上守夜的船工啐了一口,裹緊衣服,雙手揣在袖子裡,找了個避風的位置蹲着,困倦地打了個哈欠。
“反正前頭有官船在,就算有河匪水盜,也有官老爺頂在前頭......”船工想到船上其他人不是在喝酒賭錢,就是在睡大覺,心中頗為不忿,念叨兩句,到底因為夜深天寒,不敢心安理得閉上眼睛偷懶。
萬一得了風寒,出來一趟賺的錢都不夠買藥的。他還指望這次回去之後,能娶個婆娘。
蹲着腿麻,左右四周無人,船工又往柱子中間擠了擠,改蹲為坐,琢磨起行船的路線。
如今船隊已經過了滄州,距離上個渡口停船上岸修整過後,又在河上行了兩日。頂多再有三四天,應該就能抵達京城。
因着今次是跟着一位升遷回京的官老爺的船出行,所以主家減了一些跟船的護衛人手,空出來的地方多多塞滿了貨物,若是京城行情好的話,貨物買出去能賺到的銀兩比以前更多。
主家心地好,說是因為這一趟船上少了人,大家要做的事比以前多,故而除了按以往定例之外,每人還會多給兩吊錢。
船上吃喝都不需要自己出錢,沒有額外花費,兩吊錢,再加上原先的工錢......
船工掰着指頭算了算,自己往年還有些積蓄,順利的話,再攢一攢,不僅能娶婆娘,說不準還能買田。等過幾年婆娘有了娃兒,他就專心守着地過日子,不出來跑船了。
幻想着美好的未來,船工早把水匪強盜之類的念頭丢到腦後,隻祈禱最後這幾日定要穩穩當當,官老爺帶着他們平安到京才好。
河中央,船工惦念着的官船平穩行駛,船上象征着出行人身份的旗幟迎着寒風飄揚。
其後跟着十餘艘船隻。
跟船工主家抱着相同念頭的人不在少數。
有官船在前,沿河的關卡盤剝便會松一些,安全性也更有保障,故而有許多沒有實力組織船隊,但消息還算靈通的商人七拐八繞,花些銀子搭上線,讓自家的船隻跟在官船後面,以期得到一份庇護。
官船從潤州出發,途經揚州停靠了兩天後,一路往京城來,期間船隻來來去去,到最後,形成了這麼一隻包含商船、民船在内的有序隊伍。
不過不管是挂着商号旗幟的商船,還是一些民間小船,都沒有緊挨着官船,在它們之前,還有一艘船緊綴在官船之後。
船頭未挂旗,船工不知道船上的是什麼人,從揚州城出發到現在,那艘船就一直這麼跟在官船後面,想來主人家應該也是很有身份的人。
他曾模模糊糊看到過船上的人,主人好似是一位小姑娘,或許是哪家的千金小姐也未可知。
就是不知道哪位老爺夫人這麼心大,讓自家閨女一個人帶着仆從獨自上京,哪怕有官老爺護着,總歸隔着一層,不如自己家裡人親近不是?
轉念一想,人家小姐仆從成群,吃穿不愁,也用不着他瞎操心。
此時夜已深,大小船隻上除了值守的人還沒有休息,都十分安靜。江上彌漫起一層白霧,從後向前,慢慢攀上船隻。
船工打着哈欠,眼角沁出淚花,隻覺得眼皮子越來越沉,掙紮了片刻,最終抵不過困意,靠着柱子昏睡過去。
而船工眼中頗為神秘的無旗船隻甲闆上空無一人,二層的房間中卻有一點微光透出,在明亮的月光中不那麼顯眼。
甲闆與二層上下相連的舷梯上,一道圓潤矮小的身影正一手托着茶盤,一手提着裙拾級而上。
那道身影似乎不太喜歡規規矩矩一步一個台階,走了兩步,右手将裙角一卷一揚,一次跨出兩三級台階,難為她個子不高,腿卻長,幾步就上了二樓。
她腳步十分輕盈,落在木質樓梯上,一點聲響都沒發出,雙肩幾乎不曾晃動,茶盤中托着的薄胎素玉碗中的牛乳更是一滴未灑,下盤極穩。
上到二樓,雙腳落地,青雀放下裙擺,裝模作樣撫了撫,雙肩一壓,學着白日看到的樣子,螓首低垂,蓮步輕移,屈指不緊不慢扣響了門扉。不過她性子急了一些,最後一下稍稍大力,打亂了平緩的節奏。
門内似乎有說話聲,聽到叩門聲,說話聲音停了下來,有人揚聲應道:“來了。”
青雀側耳聽了聽,隻聽人應聲,沒聽到腳步動靜。
指甲在茶盤上刮了刮。她們這些跟着姑娘一起去京中的人,除了姑娘自己和林家多年的家仆外,走路幾乎都踩不出聲音,這是她們的習慣和本能,剛到林家時,每次冷不丁就會吓人一跳。
快一年了,他們沒改過來,倒是林家上下習慣了神出鬼沒的人,對此見怪不怪了。
平日裡青雀不覺得這樣不聲不響有什麼問題,反正被吓到的不是她,再者有人靠近,以她的耳力,最多五步之外就能察覺到有人,根本不會被人悄無聲息摸到身邊。但眼前是姑娘的房間,不好由着她肆意探查。
想到自己一會兒要說的事,青雀忍耐住抓撓茶盤的動作,她得規矩些,才好開口。
七想八想間,門被拉開,屋内被鎖住的光傾瀉而出,照亮了青雀的身影,也照出了來人的面容。
隻見開門的人鵝蛋臉,面若霜雪,雙頰透粉,眼尾微揚,端的是一張芙蓉面。她身穿月白緞襖,外罩一件藕色交領長背心,下身一條與背心同色的長裙,腰間系一條石綠色汗巾,眉間微蹙,上下掃了來人一圈,又看向玉碗中的牛乳,見牛乳未灑,她才舒展眉頭。
側身讓了讓,那人開口:“今兒怎麼讓你來送?白鶴呢?”
青雀縮了縮脖子,明明是正常的問話,她卻有些本能畏懼眼前人的氣勢。
青雀揚起一個讨好的笑容,她有一張肉肉的圓臉,眼睛又大有圓,十分靈動,笑起來時兩腮的肉鼓起,讓人忍不住想戳一戳,是很讨人喜歡的長相,然而開門的人不為所動。
青雀也不在意,他們姑娘長得好看,這些姐姐們自己也好看,平日裡見多了各色各樣的美人面,哪能被她的圓臉蛋誘惑。
笑容沒有發揮作用,青雀便道:“快到京城了,天也漸漸暖和了,白鶴姐姐在艙裡帶着人整理東西,該收的收起來,該拿的也拿出來備着,到時候箱籠好帶下船,去了那府裡,安置起來也容易一些。她忙着呢,騰不出手來,就讓我來給姑娘送牛乳。”
青雀說着,将手裡托着的茶盤往前送了送,表示她是有正事來的。
她有一把好嗓子,聲音清脆,似珍珠落玉盤,分外動聽,中氣也足,在安靜的夜色裡,十分明顯。
房裡的人聽到了,問:“芙蓉姐姐,外面是青雀嗎?怎麼不進來?”
這一聲打斷了芙蓉還想說的話,青雀一聽,立刻脆聲道:“姑娘,這就進來了。”
說罷,不等芙蓉反應,肩膀一縮,側着身子就從芙蓉和敞開的門縫中擠進去了。
一陣冷風刮過,順着敞開的房門直往屋裡鑽,芙蓉眉頭跳了跳,到底沒有呵斥她,擡手關上房門,掩住了寒風。
待她關好門轉身看去時,青雀早已繞過遮擋視線的四折山水屏風,進了裡間。
轉過屏風,隻見青雀端端正正站好,低眉順眼将茶盤上一直托着的白玉碗放在榻上的小幾上,收回茶盤,袖手矗立,老氣橫秋壓低聲音道:“姑娘,時候不早了,喝了牛乳,就快歇下吧。”
雕花架子床邊,一個身穿赭色襖子,鬓發有些花白的人正在鋪床。榻上,青雀口中的姑娘年歲不大,約莫隻有六七歲的樣子。她長得極好,隻是臉色有些白,雙頰也不見血色,瞧着身體不太好。
小姑娘——也就是林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