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船工所想,林黛玉确實是一位官家千金。她父親姓林,表字如海,如今在揚州做官,母親則是京中榮國公府賈家的千金。
這樣人家的小姐為何獨自上京?蓋因她母親去歲因病亡故,家中沒有女性長輩,所謂喪婦長女不娶,父親擔心她無人教養,兼之外祖家一直來信催促,想接她上京。
後來因着一些原因,父親留她在家一年,近日才忍痛為她打點行裝,送她前往京城。
林家一直子嗣單薄,五服之内已無親眷,林黛玉自然沒有長輩護送。不過巧的是,林父的同年、昔日同僚兼好友在潤州主政頗有功績,如今官升副都禦使,将要回京,林父便将女兒托付給好友。
黛玉原本應該是在前頭官船上的,但林父給她行裝中塞的東西太多,加上跟随的許多仆從,官船上裝不下,隻好另雇了一艘船。
黛玉背靠着一隻豆綠色織金方枕,擁着一條素色羊絨毯,斜倚在引枕上。她膝上還放着一卷泛黃的古書,青雀敲門前,她正在看書。
聽着青雀老聲老氣的話,她用帕子掩着唇咳了兩聲。
芙蓉上前,用手背碰了碰玉碗,滾燙的牛乳被送過來之前在寒風中吹了一會兒,溫度正好。
青雀見狀,殷勤小意湊上去要扶黛玉,可惜茶盤在手,不大方便,她索性将茶盤往腋下一夾,搭着黛玉的手将幫她坐直,道:“姑娘兌牛乳的銀花蜜放在哪兒了,我替姑娘取了來。”
邊說邊極力擠出笑容,做出一副谄媚表情。這樣的表情放在别人身上是要令人生厭的,但青雀長的好,做出這副怪樣子更像是在做鬼臉。
先前青雀老氣橫秋說話時黛玉便已經想笑了,這會兒再見她的鬼臉,實在是忍不住,噗呲一聲,歪在引枕上,抖着肩膀笑個不住:“好青雀,你從哪兒學的變臉功夫?你還是正常些說話吧,你這樣又正經又做怪的,我看不習慣。”
“咳咳~”
許是笑得太厲害了,喉間泛起一陣癢意,黛玉笑了兩聲後撫着胸口又咳嗽了起來。
她自幼身體就不好,三天兩頭病着,直到一年前,有了奇遇仙緣,拜了一位師父。師父待她很好,給了她不少好東西調理身體,倒比以往強健不少。
隻是好了大半年,眼看着無需再湯藥混着飯吃,身體卻又迅速敗了下來,甚至比以往更弱一些。
北方春末比南方要更冷一些,早兩天她沒注意,吹了江風便受了點寒,再加上越往北方來空氣越是幹燥,勾起了咳喘之症,一直沒大好,這時竟有些咳得止不住。
芙蓉橫了青雀一眼,拂開她的手,單膝半跪在榻上,将咳嗽的黛玉半扶過來,讓她倚着自己,掌心聚起一團靈力,撫着黛玉的後背渡進她的身體,給她順氣。
讨巧賣乖不成反倒又闖了禍,青雀被瞪了也不敢吱聲,雙肩一耷拉,洩了氣,乖乖讓開位置。
芙蓉順氣的法子很管用,沒兩下,黛玉就不咳了。
止住了咳嗽,黛玉按住芙蓉的手,道:“好姐姐,我好了,不要浪費你的力氣了。”
芙蓉順勢收回手,見她鬓角有細汗,幫她收起書卷,将蓋着在腿上的羊絨毯子卷起來挪到一邊,道:“我去打點熱水,等姑娘喝完牛乳之後好梳洗。”
黛玉笑着應好。
青雀一聽,又湊了上去,小心問道:“姑娘要換什麼衣服,我給你去找。”
鋪完床,從靠窗的圓角雕花榉木矮櫃裡取了花蜜的何嬷嬷過來,奇道:“青雀兒,你從哪兒學來的這副谄媚做派?”
倒不是說這樣子有什麼問題,隻是忒世故了一些,不像是小孩子的樣子,倒像是有些年紀,卻又不是主子心腹,逮着機會竭力表現的老媽媽的行事風格。
黛玉也好奇地看過來,她也想知道青雀是跟誰學的,她跟前好像沒有這樣的人。
青雀“啊”了一聲,雙手捧着臉蛋搓了搓:“很明顯嗎?”
黛玉人忍着也想幫她搓臉的沖動,憋着笑點了點頭。
青雀鼓了鼓臉頰,道:“前面船上,許夫人,許小姐身邊的丫鬟婆子都是這麼伺候的,許夫人和許小姐都滿意的很。”
一旦滿意了就很好說話。
何嬷嬷回憶了一下打過幾個照面的許家仆婦的樣子,許夫人掌家有方,許小姐身邊的丫鬟行止有度,就算年歲小一些的,還帶着一些天真活潑之氣,正式場合也能看個眉眼高低,不會出格。
小姐身邊都如此,許夫人的貼身丫鬟自然更不必說,她不曾見過像剛才青雀剛才那樣谄媚殷勤樣子的人。
若說有,想來下面一些二三等的老仆,想在主子跟前露臉,所以行為舉止不自覺帶出兩分卑躬屈膝,不知何時被青雀瞧見了,就叫她學了去。
何嬷嬷無奈搖頭,青雀本來性格就跳脫活潑,叫她安靜随分一些已經是為難了,再融合一些與年紀不符的谄媚,兩種樣子糅雜在一起,可不就讓人發笑?
何嬷嬷撥開裝着花蜜的青色細頸玉瓶,取下跟玉瓶同色的玉勺,從瓶中倒出兩滴花蜜:“你這樣做派,可是有事要求姑娘?”
青雀心思簡單,好懂的很,定然是有事相求。
這話問到青雀心坎上了,她支吾着道:“白鶴姐姐說咱們快到京城了......”
黛玉看着何嬷嬷倒花蜜,随口道:“是快到了。”
銀花蜜不似尋常蜂蜜那樣是或淺或深的棕黃色,而是銀中帶金的顔色。
滴下來的兩滴花蜜也不像一般蜂蜜那樣拉着細絲挂在玉瓶口,卻如滾珠一樣,落在玉勺中滴溜溜打着轉,每一滴蜜中都帶着一絲金色,像是兩顆銀色的貓眼石,燈光下還閃着如星子一樣的細碎光芒,十分奪目。
每次兌花蜜的時候,她總是忍不住會多看兩眼,因此錯過了青雀欲言又止的表情。
花蜜滾入牛乳中,遇水即溶,一絲沁人心脾,帶着涼意的花香由牛乳催發,頃刻飄散開來,一直沁到黛玉心裡,她因為咳喘而略有些發悶的胸口像是被水洗過一樣,舒暢了不少。
何嬷嬷放下勺子,将牛乳端到黛玉面前。
黛玉接過碗,左手拿帕子墊着,小口小口喝着。
一碗牛乳不多,幾口就飲盡了。放下碗,暖意從腹部湧上,流入四肢百骸,冰涼的手腳暖和起來,沉重的身體也輕盈了不少。
黛玉吐一口氣,發了一身薄汗。
何嬷嬷細細觀察着她的神情,見她沒有不适,道:“看來往後可以按照今日的用量服用這蜜水了。”
說罷,她又歎了口氣,道:“花蜜雖好,可惜不能多用,這點子效力,不過兩三日,就全都漏光了,這麼反複折騰,也不知道姑娘的身子何時能補好。”
黛玉的身體如今就跟漏鬥似的,這裡補,那裡漏。他們手上不是沒有更好的東西,甚至可以說要什麼就有什麼,可這些好東西又太好了,勁兒太大,所謂虛不受補,用不得。
這銀花蜜都是一點點斟酌着用量往上加的,幸而它藥力溫和,也不會因為用多了就功效大減,能一直吃着。
何嬷嬷分外憂心,黛玉放下玉碗,擦了擦嘴角,反過來寬慰她:“嬷嬷不必擔心,師父不是說了,等到了京中,去了外祖家就好了。”
她傾身拉着何嬷嬷的手,撒嬌似地搖了搖,央道:“嬷嬷不如再跟我說說外祖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