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能叫上名号的鹽商,背後都有靠山,有些在明面上,有些在暗地裡。
上皇在位的最後十多年裡,江南的水極渾,成年的皇子多少都在江南插了一手。江南富庶,鹽、田、茶在朝廷每年歲入中占據極大的比例,當初是貪污腐敗的重災區。
上皇在位之初,朝廷歲入在兩千五百萬兩左右,到其在位末年,風調雨順,歲入平穩增長,最高接近三千萬兩。但那十多年間,每歲收入一度跌至兩千萬兩出頭。
其中的虧空,各處官吏貪三層,背後的主子收七層,各個都吃得鬧滿肥腸。
最富庶的淮揚地區,都曾險些發生易子而食的慘劇,可見當時局勢差到何種地步。
最後紙包不住火,上皇震怒,砍了一批人,剩下的人也因義忠親王一事受到牽連。那幾年南邊殺得人頭滾滾,血流成河,重刑之下,才讓江南吏治為之一清。
若沒有這兩遭,他接手巡鹽禦史之位,替陛下辦事,必然比現在還要困難十倍。
曾經的禦史可是燙手山芋,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做事,在他之前,最長的一任也才撐了一年半,就不明不白死在任上。
現今有名有姓的鹽商,半數是江南那場大地震之後起家的,看似身家清白。但林如海在揚州也經營多年,大緻将鹽商們摸透了七八分。他們同樣有人扶持,甚至有很多人身後的主子還是原先同樣一批人,隻不過主子推出來擺在明面上對接的人換了而已。
比如他手帖子上王姓和李姓兩位鹽商,背後還是甄家,但他們卻不是九皇子的人。
另一個陳姓鹽商背後的主子才是九皇子。還有魏家背後的忠順王,趙家背後的忠賢王等等。
其他不如這幾家勢大的小鹽商們,或依附這些人,或各自聯盟抱團取暖,不怎麼起眼。
林如海捏着王李兩家的帖子,皺着眉頭回憶。
這些日子最奇怪的就是他們。
這兩家的靠山甄家在所有背後主子中不是最有權勢的,但他們卻是最張揚的,往常是鹽商領頭人的架勢,有時連他都不怎麼放在眼裡。
最近倒是過分安靜,低調了許多。
說起來,甄家一直有扶持鹽商,而且是太上皇默許的,為的是填補甄家四次接駕的虧空。
可以說他們是奉旨貪污,隻要不過分,他都不能動他們,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此事陛下也是知道的。
但林如海不知道,陛下清不清楚,王李兩家背後可能還站着一個隐形人。
他不曾跟陛下密報過自己的懷疑,因為他沒有抓到切實的證據,一切都隻是自己的猜測。
三年前,他發現兩家賬目有異,每年都會有一筆銀子送往京畿,數額不大,少則一兩萬,多則三五萬。
表面上是補貼給了甄家家主兩個出嫁的女兒。看似能說通,畢竟甄家兩個女兒都嫁到了京中,且所嫁門第都不低,交際應酬需要銀子傍身。
可林如海還是覺得其中有種種不合理之處。後來一查,果然發現端倪,最奇怪的地方在于銀子并沒有從甄家過手,而是由鹽商自己派人送出。
他那時有心往下繼續追查,但線索卻總是被掐斷,背後之人能力不小。或許是他的查探打草驚蛇了,之後王李兩家抹平了賬目,這一絲線索斷了,他再也抓不住線頭。
從那以後,兩家也沒再往京畿送過錢。或許有送,隻不過換了更隐蔽的路子,他沒有察覺罷了。
當時他的懷疑是王李兩家可能被迫或者主動背着甄家另投了一個主子,他猜測過陛下的叔伯兄弟,但看了玉兒的信,他無端又聯想到了這件事。
現在看來,也許這背後,有另一個他從來沒有注意過的人。說到底,甄家靠宮裡的甄太妃,靠撫養過上皇的奉聖夫人,最終靠的其實都是上皇。
也隻有上皇才能壓過其他鹽商背後的主子,給王李兩家十足張揚的底氣。
想到這裡,林如海背後忽然有些發寒。若其中真有上皇插手,那他自以為已經掌握了江南鹽政的局勢,真的在他的掌控之中嗎?他查到的東西,是他真的查清楚了,還是有人想讓他看到的?
“爹爹,喝口茶吧。”
林如海回神,低頭便看見黛玉手上捧着的熱茶。
“那裡來的滾水?”
玉兒憑空從京城回到揚州,絕不能叫人發現,他并未叫人到書房伺候,壺中自然還是昨日的冷水。
黛玉抿唇一笑,聲音還有些啞:“水是昨日的陳水再燒開的,爹爹不要嫌棄。”
林如海放下帖子,按着杯蓋品了一口,道:“茶是好茶,水略有些澀,不如第一遍時甘醇。”
黛玉聞言便笑,神秘道:“玉兒沒有好水讓爹爹品茶,倒有更甘甜的果子,爹爹可要品一品?”
“哦?是什麼果子?”
黛玉請他到旁邊空地上,攤開手,道:“爹爹看好了。”
她手中攥着兩枚種子,林如海不見她有何動作,但見種子眨眼間表皮裂開,綠芽頂破外殼,又有瑩瑩綠芒閃過,綠芽舒展,抽出枝葉,如雨後春筍,節節攀高。
直長到小臂高,翠綠的密葉中,潔白如雪,澄黃如蜜的花接二連三從葉中探出頭,不消片刻就開滿枝頭。
清香如霧,填滿房間。林如海還未欣賞完這掌中異樹開花的奇景,枝頭的花簌簌搖落,鋪了一地。還未等他惋惜,枝頭又結出青澀的果子。果子一開始隻有黃豆大小,眨眼間便膨脹到葡萄大。
幾乎每一瞬都會變一個樣子,一者由翠轉紅,一者由青變橙。十數個呼吸之後,兩顆樹上結出三個成人拳頭大的橙子和十來顆大如雞子的荔枝。
黛玉一揮手,果子脫離枝頭,飛到桌上,整整齊齊碼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