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窈更疑惑了,“那為何好端端去了那兒?”
“如今流民多,赈銀總有用完的時候,法淨寺香火繁盛,他去找方丈商讨雇流民做工之事……”陸九叙一心二用翻着手裡的文牍。
“我要去尋他。”阮窈遲疑了片刻,起身往外走。
“這又是為何?”陸九叙莫名其妙地叫住她。
相比數之不盡遠遠仰視着裴璋的衆生,他更知曉這位裴氏下一任家主究竟是怎樣的人。
裴璋既然并未告知阮窈,便是不欲她去,也不欲她知曉。
阮窈若硬跟了去,他明面上不會多加苛責,可轉身便會叫人把她送走。
“陸郎君莫要攔我,”她輕聲求陸九叙,“公子原先出城都會同我說一聲,這回徑自走了,想必是發生了何事,我定是要去問一問他的。”
她嗓音哀柔,仰起臉看他,眸中随即蒙上一層霧氣。
陸九叙見她執意如此,也不好再多說。
去城郊的馬車上,阮窈出神地望着窗外。
那日晴雲輕漾,她被沈介之邀去西子湖邊一處雅軒用膳。
坐下不久,就落了一場雨。
二人坐在庭院裡,對着漫天雨幕吃了點酒。
沈介之待她十分溫柔,而阮窈時隔一年,總算從他嘴裡間接得知了阿兄的音訊。
主将投敵的前夜,阿兄與沈介之得到風聲,同數名軍士連夜趕去城中傳信。
二人原也想回琅琊郡,然而半路知曉阮府出事,阿兄自不能回去送死,隻得就此與有傷在身的沈介之分别。
沈介之說,阿兄是向着洛陽的方向去的。
阮窈聽後怔愣了好久,悄悄紅了眼,喉頭就像被什麼東西哽着了。
沈介輕笑着問她是不是喝醉了,繼而取出巾帕,輕柔地為她拭去眼角的淚。
隻是他話中半句未曾提到過阿爹,至今為止唯一能夠确認的是,阿兄并未戰死,且同她一樣,想要去往洛陽尋得親眷庇護。
總比死訊要好上許多,阮窈在心中拼命勸慰着自己。
她出生的時候,阿娘還是妾室。
阿兄與她并非同胞,是嫡母所生,又得阿爹的愛重,相比起來,自己實在不算重要。
阿爹是一屆武夫,鮮少留在府裡。阿娘在她的記憶中總是滿腹抱怨不忿,最常在她面前說的一句話便是“人生莫做他人妾”。
阮窈幼時不明白,待長大些便學會了如何哄慰阿娘,和如何讨好阿爹和阿兄。
好在他們一同長大,一切就像阮窈預想的那般,她是阿兄最為疼惜的小妹。
嫡母病逝後,阿娘由妾室變為了正室,她也如願攀上了謝應星這根高枝,本該有美滿而順遂的一生。
然而事到如今,她近乎失去了一切。
阮窈曾有吐不盡的怨怪和咒罵,可這些和眼淚一樣,毫無用處。
雖然裴璋性子有些古怪,令阮窈弄不明白,而她也并不喜愛他,可說到底,至少她眼下的生活要比在靈山寺的時候好的多。
即便隻是為了她自己,阮窈也要緊緊攀住他。
更何況,等回了洛陽,她若能依附裴氏,必定也能為阿娘和阿兄再做些什麼。
依照大齊律令,官員審案的卷宗皆藏于禦史台内的蘭察宮,當初那份假造的密信不外如是。
隻是常人如何能進入,更莫要說是調用。
若是裴璋……
“娘子,法淨寺到了——”
馬車緩緩停住,車夫的聲音打斷了阮窈的思緒。
“總算到了……果真是好遠。”
她下了車,擡眸向山門裡望過去。
*
日落西山,暮色溫柔的籠下。
裴璋此時才緩步而出,向着下榻的廂房走。
“公子……”重風跟在他身後,面色十分無奈,“季娘子來了,這會兒正在西廂等着要見你。”
裴璋神色平淡,連步子都未頓一下,“明日一早送她回去。”
“娘子似是有些不對勁……”重風猶豫了一會兒,忍不住又說:“那西廂原是不住外客的,寺中僧侶想請娘子離開,她卻不論如何也不開門,隻說是要求公子去一趟。”
裴璋幾乎可以想見重風所描述的這一幕,女子嬌柔又含着哭腔的嗓音也在他耳邊浮出,細細弱弱,卻揮之不去。
他微蹙了眉。
佛門重地,如何能這般行事,未免過于失分寸。
陸九叙那日的話言猶在耳,雖則多數都是些空言,可有一句卻說得不算錯。
倘若追根究底,當初将她留在燕照園中,又帶來錢塘,到底也是他一時縱容。
欲心猶如火焰,飛蟲癡故,入中即死。愚癡凡夫亦複如是,欲、嗔、癡,則堕地獄。
這因果既自佛寺而結,若要離欲,便合該今日在此斷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