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青要将蓋了安南團練使官印的契書遞給雙眼放光的唐族長時,臉色還是恍惚的。
他低頭,渾渾噩噩地掃一眼官印,手裡的動作有片刻遲滞,下一瞬契書就被唐族長一把搶走,寶貝似地看了好久,然後腆着臉朝傅琰和溫璟行了大禮:“老夫代唐氏宗族叩謝大人。”
沈文青順着他的動作,視線移到面無表情的傅琰身上,又落到眸中含光,臉上帶笑的溫璟身上,眼裡的尊崇又添了幾分。
不愧是恩師!
一個時辰就成功舌戰群儒,啊不,舌戰孟團練!
溫璟伸手扶起了唐族長,淡笑道:“族長不必多禮,之後一應事宜還望族長鼎力相助,若有其他村子來問,也望族長多加勸導。”
“一定一定,大人放心,老夫拼了這把老骨頭也把此事給大人辦好咯。”
女人颔首,擡眼環視了一圈這古樸又威嚴的祠堂,眼裡閃過一絲惋惜,溫聲道:“待水道落成,宗祠再建,族長可來信告知,本官定當來賀。”
唐族長眼眶微潤,又叩首道:“勞大人挂心。”
老者身後的村民們也跟着叩首:“謝大人。”
他們的臉上帶着真切的笑意和對未來的希冀,再無先前的戾氣與孤注一擲的恨意,溫璟看得心中微酸,暗歎能有安穩日子過,誰又願意淪為暴徒呢?
為官者須遵從上意,但也須心懷萬民。
她瞥一眼一聲不吭的祁靈縣令和呆若鹌鹑的錢縣丞,暗自搖頭。
若他們也明白這個道理,又如何會鬧到這一步呢?
……
再回到官驿時,已過了三更天。
熬了一整夜的白露守在門邊望眼欲穿,見着她就紅了眼眶,拉着她上下打量了好幾圈,哽咽道:“娘子,求您以後都帶着奴婢吧!”
“您去哪,奴婢就跟着去哪,刀山火海奴婢都跟着您!”
溫璟歎一口氣,心知她今日怕是吓壞了,擡手揉了一把她的圓臉,故意道:“那不行,帶了你誰幫我看家呀?”
白露讷讷半晌,不知該如何反駁,又瞥到剛走進大門的傅琰,殘餘的後怕頓時湧了上來,怔怔道:“看家哪比得上娘子的安危重要,若不是,若不是傅……孟團練,娘子你……”
女人臉色一滞,瞥向聽見這話腳步頓住的傅琰,唇角微撅,語氣有絲涼:“就是沒有他,我也不會有事。”
傅琰望她一眼,上挑的眼尾染了一絲邪氣,心中嗤笑。
這女人,真是翻臉比翻書快,剛用完就甩臉子不認了。
但他沒有開口反駁,目不斜視地走過她身邊,一絲淡淡的血腥氣又鑽進了溫璟鼻尖。
她下巴微揚,視線順着他的動作遊走,定在他右肩上一道半隐半現的裂口上,黑色胡服随着走動半扯開,露出點中衣,白中帶紅,顯然是沾了血。
溫璟心中一滞,她一聲不吭地跟在他身後上了樓,兩人的房間一左一右,都在最靠裡的上房。
她先擡步往右,走了兩步後聽到一聲輕響,回頭望去,左邊盡頭的門正好掩上,那男人的身影消失在門後。
進了門,她走到鏡箱處,一雙手在瓶瓶罐罐中撥弄半晌,找出個白瓷罐,打開後隻見一個淺淺的底,秀眉微蹙,揚聲問道:“白露,玉肌膏可還有新的?”
正給她準備入浴之物的丫頭臉色驚變,慌張問道:“娘子可是受傷了?”
她動作一頓,淡聲道:“不是。”
小丫頭臉色松了,走過來替她邊寬衣邊道:“好似還有一罐,娘子可要現在就換上新的?”
發帶一解,青墨般的長發如奔騰而下的瀑布般垂至腰際,女子輕緩地将身子沉入冒着熱氣的浴湯中,直至熱水浸沒鎖骨,她才輕聲道:“你把新的給他送去。”
“誰?沈……”脫口而出的名字止在舌尖,白露瞥一眼自家女郎半閉的眼眸,瞬間明白她說的是誰,低聲應是。
隻有那人,才能讓娘子這般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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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樓最左邊的上房,屋内陳設同溫璟那間一樣,但除了亮起的燈盞和坐于桌前的那道黑影,空蕩得沒有半點人氣。
形影不離的長刀擱置在桌上,刀鞘上的血色已凝成暗紅,融入黑色條紋革中也不見有人擦去。
傅琰坐于桌前,一手拖着被白布包着的半截斷指,眼神怔然,一雙黑眸如同不可窺透的深淵,稍一對視就會被卷入那極緻的痛意中,再無喘息之力。
壓抑了一晚上的痛苦終于在夜深人寂時暴露出最真實的面目,鋒利的齒尖磨得薄唇失了知覺,額角一跳一跳的青筋好似下一秒就能頂破那層脆弱的表皮。
他宛若溺水之人一般,大口喘息着,卻仍然覺得胸中的空氣稀薄無幾。
譚二的音容笑貌在腦海中翻滾着,繼而又換成焦叔那慈愛仁厚的笑容,還有王三水那引以為傲的酒壇……
那日去找王三水時,他其實已經有了一絲不好的預感,但卻不敢輕舉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