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二的母親是被倭寇遺棄在岸上的,他自小習得兩種語言,兩年前自告奮勇潛入船隊中去了海上,自此便再也沒回過安南,所有的消息都是他自個送到岸上,卻不準他們去聯系他。
“頭兒,那些倭寇都賊得很,今兒一個地明兒一個地,隻要覺着不對,就跑沒影了。”譚二嘴邊叼着根草,拍着他的肩膀,笑嘻嘻道:“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肯定會傳信回來,如果沒信了,也不必找我,下輩子我還給你做小弟。”
譚二。
這兩個字似有千斤重,光是想着就讓人喘不過氣來,他忽而攥緊了那根斷指,好像能從上面感受到那人的一點餘溫,以求片刻的撫慰。
“嘭、嘭。”
輕淺的叩門聲将傅琰從沉痛中喚醒,他厲聲道:“誰?”
門外許久沒回應,他起身,拽了一把微敞的衣領,一手拎起長刀,幾步走至門前,一下拉開門,就對上白露驚恐的眼神。
他眉頭皺緊,脫口而出:“她怎麼了?”
白露慌張搖頭,咬着下唇,将手中的白瓷罐遞給他,嗫嚅道:“公子,娘子讓我把這個給您。”
他的眼神落于白瓷罐上,停頓一瞬便道:“不要。”
說着,他就要将門關上,卻見白露眼裡掙紮一瞬,繼而飛快蹲身将白瓷罐塞至門内,“公子莫為難奴婢。”
然後小步跑開,好似後頭有惡狼在追。
搭在門框邊上的手指僵了半晌,終是伸向了地上那罐膏藥上,他握着那小巧精緻的罐子,神色莫名。
這膏藥,本是他專門為她尋來的。
那時他們認識不到半年,她見着他爬樹,來了興趣,非要他教她。
卻不妨一個沒挂穩,從樹幹摔落,一個橫枝從臉頰刮至頸側,劃了好大一個口子,鮮血淋漓。
趕來的太醫隻看了一眼,便稱肯定要留疤,她聽了便放聲大哭,許久都停不下來。
慌了神的他回府後便瘋了似的四處求醫問藥,終于找着個軍中的大夫,誤打誤撞地配出個方子,不但能愈合傷處還能去除疤痕,這才哄好了她。
男人沉重一歎,随手将罐子放在架上,又從帶的行囊中摸出一塊膏貼,扯開上衣,一掌呼在背後的患處,因着那火辣辣的痛意輕嘶一聲。
瞥一眼那玉肌膏,黑亮眸子泛着寒涼,走至床邊的腳步有幾分沉重。
阖眸前,想的最後一個念頭仍是如何勸她離開。
至少,離開安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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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又下了雨,晨起時天光還泛着青,推窗望去院中雲煙氤氲。
溫璟聽得一陣利落的腳步聲,垂眸看向窗下,傅琰正走向馬廄,寬肩窄腰,黑衣肅然,身側跟着的是祁靈縣令,小步跟着,嘴間開合不停,臉上帶着殷勤的笑。
蓦地,似感覺到了什麼,男人身形停滞,偏頭向上看來,溫璟來不及躲閃,直直撞上了那雙凜然黑眸,不由臉色微僵。
祁靈縣令也順着他的視線看來,瞥見她,臉色微訝,揚聲問安。
溫璟木着臉颔首,繼而掩窗,退後半步卻沒有馬上走開,斂了眸子,不知在想什麼。
叩門聲輕響,她應聲轉頭,見白露端着托盤進來,有條不紊地将早膳擺在桌上,忽而問道:“他要走了?”
白露眨了眨眼,一瞬才意識到她問的是誰,瞥了一眼她的臉色,才點頭道:“是,奴婢剛在樓下見着張副尉他們,用完早膳好像在等人。”
她咬唇颔首,坐于桌前卻久久不動筷,忽而起身,走至書案前從墨硯下抽了一張紙,在白露訝然的目光中走了出去。
剛走至樓梯口,就聽到院門處傳來一聲:“下官恭送團練使。”
她疾走出門,風翻裙動,淡香彌漫,旁人紛紛側目。
她跑得有些急,猝不及防地闖到院門處,光潔的額頭上都浸了一層細密的汗珠,胸口微喘。
還未開口,就聽得男人輕佻的笑音:“使君親自送行,倒真讓下官惶恐。”
周圍人停頓側首,各異的目光彙聚于她身上,傅琰也望着她,眸光深沉,嘴角帶着一絲玩味的笑,神色說不上恭敬。
“這個給你。”她将手中折起的宣紙遞給他,臉色有幾分傲然。
男人擡手接過,粗粝的指腹極快地擦過她指尖,一觸即分,口中問道:“什麼?”
剛被觸到的指尖似有小蟲在爬,帶來絲絲癢意,不禁用另一隻手指壓住那處,交疊蜷縮起來。
她臉上神色不變,抿唇不答,待他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将那薄紙展開後,才輕聲開口。
“我給你立的契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