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唐青松便帶着海商登門。
那海商身量不高,臉龐黝黑,拜見溫璟時姿态放得極低,舉止間頗有幾分誠惶誠恐。
溫璟坐于案前,手捧一杯清茶,素面平淡,姿态閑适怡然。她先問了幾句海上走商之事,再問大羅國民風民俗,海商俱都一一答來,言之有物,一聽便知真有經曆,而非道聽途說誇誇其談之徒。
淺淡一刻,她心中便有了數,又問起海商意欲如何同仁濟堂合作,将藥草販至大羅國。
男人聞言微怔,小心翼翼地打量她的神色,隻道先進些藥草同其他絲綢茶葉之物一道販至大羅,觀其後況再行打算。
溫璟一笑,也不去計較他稍瞞之言,眉揚眼亮,放下手中茶杯:“你家大業大,乃是府城海商所望,隻小打小鬧有何意思?我這倒有筆買賣想同你做一做。”
海商蓦地變了臉色,心頭猛跳,稍停半晌才小心翼翼道:“不知使君有何買賣需要小人效力?”
素知官府對海販之事向來隻睜一眼閉一眼,隻要将賦稅經費打點好,也不多與他們為難,但從未聽官府有同海商做買賣之計。
因此甫一聽溫璟此言,他隻道溫璟是要用他家運力替府衙辦事,心裡直叫糟。
本以為找上仁濟堂能搶個先機,不想倒被府衙盯上,這可如何是好?
溫璟觀他難看神情,知他誤會了,也不再吊他難受,痛快利落地把昨夜定好的計劃簡要說了,又将此事利弊挑明。
最後扔下一句:“此事甚大,倒也不需你眼下便給個答複,盡可回去琢磨琢磨,兩日後若有意便再來府衙,若無意便隻當不知此事罷。”
海商垂頭聽着,不時悄然打量溫璟神色,見她臉色平淡,言語中不似尋常官員的倨傲霸道,倒有幾分商人的遊刃有餘,繃緊的身子不由松懈幾分,真在心頭盤算起這買賣來。
待溫璟說完,他沉吟片刻後方道:“小人有幸蒙使君青眼,本不應猶豫畏縮,但實是這買賣非同小可,非是小人一人能應,還望使君允些時日,容小的回家同族老商議一番再來禀。”
她點頭後,兩人便行禮告退。
剛退到院門,便見一道英朗身形疾步而來,月白鑲金長衫随風搖曳,唐青松一眼認出那是瑞王世子,忙扯了海商退身行禮。
李逸塵目不斜視,大步踏入主屋中,見着溫璟便急着開口道:“曜嬛,你何必躲我至此?憑你我交情,不過個玩意罷,你道什麼功勞,豈非故意令我寒心?”
溫璟眼裡極快滑過一絲暗芒,然神色卻一派坦蕩淡然。她緩緩起身走至李逸塵面前,聲清色漠:“得您殊眼相待,本已不勝惶恐,又如何能收您之禮?實是我不知好歹,擔不起您一番情意,還望世子寬恕。”
見溫璟一副疏離漠然之态,同前幾日邀他去生辰時俨然不同,李逸塵又如何不知她是惱了這幾日城中的謠言。
心下亦有幾分懊惱自己操之過急,故而放軟姿态,哄她道:“莫說這話,是我剛剛急不擇言,說錯話了罷。”
稍停,他望她一眼,好看的眉峰壓着,眼中露出幾分讨好可憐之色,“我第一次同女子相處,無甚經驗,隻盼曜嬛看在我一片真心份上,不要計較。”
這話說得暧昧,她自認無他沒甚牽扯,被他這一說,倒真成了有些什麼。
女人猝然變色,暗咬下唇,正要同他好生掰扯一番,就聽門口傳來一聲輕響,擡眼去看,傅琰不知何時已走了進來。
李逸塵望見不請自來的傅琰,面色微僵,眼裡盡是不悅,原本半倚着的身子挺直,雙手負于背後,冷哼一聲。
傅琰看也未看他。
直直地朝溫璟走來,眼中也隻有她一人,停在她跟前兩步,刀唇緊抿,見她隻看他不語,才開口道了一句:“我有事同你說。”
溫璟勾着袖口的指尖微僵,輕咬下唇,轉頭望向李逸塵,低聲道:“世子請先回吧。”
李逸塵面色更冷。
傅琰半點不将他放眼裡的舉動本就激怒了他,又被溫璟直言勸走,更覺下不來台,冷笑道:“怪道安南民衆這般不知禮數,原是上行下效,真是白費天家一片仁心!”
傅琰終于擡眼看他,唇邊勾着一抹痞笑,黑眸中卻有紅意在湧,露出些嗜血之意,“安南如何,與你瑞王世子有何幹系?若要逞威風,自回你的封地去!”
眼見兩人就要吵起來,溫璟頂着微跳的眉心往前邁一步,擋在兩人面前,“别吵了…”
她話還未說完,就聽院外傳來溫玖急切的聲音:“朝中來人了,快出來接旨!”
屋内一觸即發的戰意霎時消弭,三人僵硬半瞬後同時退半步。
溫璟下意識瞥了傅琰一眼,對上他意味不明的目光,心頭跳得甚快,顧不得再理一旁的李逸塵,急急出門,去聽天家宣判。
設案供香。
溫璟跪在院中,瞥一眼那站在前頭宣旨的小黃門,攥緊的拳中盡是濡濕汗意。
竟是這般巧,千裡迢迢來宣旨的小黃門分明是當日到溫家傳召的那人,一句話便将她遠遷嶺南。
如今又會如何…
她垂首點地,杏眸不由閉了一瞬,等着自己的命運。
“……興民使溫璟知任嶺南,破敵寇毒謀,除疫亂安民,特賞百金,着其同領巡撫使之責,留于嶺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