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倚在窗邊,“嗯”了聲,問:“姑姑可有聽清他們在說些什麼?”
“張大人無非是說了些數落小盧不自量力的話,雖不悅耳,确也實在,小盧入宮多年,可脾氣秉性卻和剛入宮時一般無二,他日若被娘娘委以重任,恐非善事。”
皇後有些不悅,撇了撇手:“罷了,你叫盧知照回去罷,我的人隻能我來罰,還輪不着他張霁一個外人多嘴。”
秀漪趕忙應道:“我這就讓她起來。”一時間竟有些感謝那張霁,皇後雖護短但嘴硬,若不是他來橫插這一腳,小盧指不定要跪到何時。
秀漪回來複命時,正望見皇後倚在窗邊,意興索然。
皇後看着那連天的雨幕,見秀漪來了,低聲吩咐:“近日别讓牧風入宮了,北羌使團不日入京,人多眼雜。他也要多抽些空閑将官場的規矩摸摸清楚,雖說京都内沒人見過那崔之渙,可我怎樣都不太放心。”
秀漪欲言又止,可事态已然發展至今,她再多言也無用,于是應下來。
那一日皇宮内還出了件稀罕事,以至于盧知照被罰跪的事都被太監宮女們抛之腦後,沒能成為他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秀漪也沒想到皇帝會在這一日來到坤甯宮,自從林逾靜,也就是如今的瑜貴妃入宮,帝後便漸行漸遠,後來又出了萬壽聖節那檔子事,皇帝便甚少踏入坤甯宮。
秀漪永遠忘不了當年的那個場面,盛曆帝時隔多日留在坤甯宮過夜,她守在門外,忽聽見内殿傳來窸窸窣窣的纏打聲,心道不妙,推門入内,卻見皇後滿手鮮血,癱坐在地上,皇帝滿臉驚惶,用外袍擋住了腹部,墜在外袍的邊角染了一片紅,見是她來,安心不少,冷着一張臉:“你去喚馮其聖來……告訴他,朕被刺客傷了。”
秀漪瞧一眼皇後,當下便明白了情勢,她自幼看顧皇後,清楚她的烈性脾氣,可實在沒想到她會沖動到與陛下動手,若不是陛下念及舊情,後果不可估量,她更不敢想該如何同老将軍交代。
下半夜皇帝沒再來坤甯宮,皇後清洗完血迹央求秀漪陪着她,不是皇後對奴婢的命令,是鄭明舒對姑姑的請求。
秀漪伏在床榻邊,聽見床上的人喃喃道:“姑姑,我輸了。”
皇後自枕邊拿出一個半圓形的金牌,愣神地看了會兒,遞予秀漪:“你明日将它還給皇帝,什麼都不必說。”
秀漪接過來,這才瞧清金令上镌刻的四個字——免死金牌,一時震驚。
皇後瞧見她的樣子,失笑道:“仔細想想,他待我很好。玘朝立國以來,能得免死金牌者,無一不是封疆大吏,國之重臣,而他僅因為我初嫁他時并不心安,便逾矩将這令牌給了我。”
她又自嘲說:“那時的我絕想不到如今真的能用上。”
秀漪見她笑意不達眼底,一時語塞,熟悉的挫敗感再度湧來,她又一次不知道如何勸,隻擡手輕拍拍女子瘦削的背脊。
皇後輕笑了笑,反手握住秀漪搭在床邊的手:“姑姑不必這副神情,我與那些被夫君厭棄便覺得餘生無望的女子可不同,我的命隻在我自己手裡。今日我同皇帝來這一出,也并非想将自己逼上絕路。我與他的隔閡在他不喜我多言政事時就可窺見,如今他喜迎新人,我隻覺得他惡心,不願虛與委蛇,将關系弄僵了,我往後的日子也好過些。”
秀漪詫異道:“怎會如此?您剛嫁給陛下時,陛下便對您青眼有加,正是因為您與其他深閨女子不同,您熟通政事,敢怒敢言,陛下也曾多次去信給老将軍誇贊您,不過短短數年,怎會……”
皇後冷言道:“我看不懂他,也懶得看懂。隻記着一點,他先背叛了我。”
“娘娘慎言。”
“姑姑,我隻在你面前這樣說。還有一事,我得求你。”
皇後眸光切切,将秀漪的手攥得更緊:“我隻能信你。”
她将出嫁時自鎮北将軍府帶來的一塊府牌給了她,遣她在後日出宮時靠着這個令牌尋一位曾受過老将軍恩惠的江湖遊醫并起用他。
也是在這不久後,瑜妃有孕,誕下龍子,升為貴妃。
曆曆往事随窗外紛紛揚揚的秋雨一同消散在禁宮的寒風裡,有些來去無痕,歸于塵土,有些涼透人心,經年未褪。
秀漪聽聞皇帝将至,一時無措,卻見皇後揚了揚手:“姑姑,你退下罷。”
她走出内殿時恰與皇帝遇上,恭謹一揖:“娘娘在裡面。”
“明舒……”
趙承毅喚出這一聲時,正見皇後伏在窗邊出神望着雨裡的栾樹花,心裡立時湧起汩汩暖意。
他記得那棵栾樹,明舒剛來坤甯宮時,宮内多種牡丹,她覺着俗不可耐,可又不喜菊花、文心蘭之類的素雅之花,他兜兜轉轉便想到了栾樹,開花之日她坐在樹下的花裀上沖着他笑:“遂生!”
一如當下,她坐在窗邊的軟榻上,見他來了,綻開笑顔:“遂生。”
他做皇帝以來,除她以外,甚少有人直呼他的字,就連瑜貴妃也未曾。
給他一種往日種種一筆勾銷的錯覺,以至于他怔在原地,不敢邁步。
那一夜他始終沒有問眼前的女子可還怨他,前段日子他去鬼門關走了一遭,忽覺癡男怨女的一次次發問太過幼稚卑淺,比起尚能陪在自己身邊的同心人,算不得重要。
他從皇後處沒能得到的回答,翌日便不知經了哪一個宮人的口傳遍了皇城,都說帝後總歸前嫌盡釋,重歸舊好了,就連葉之珩去到盧知照處為她診治都要同風茗打聽一二。
盧知照傷寒褪去後的某一日忽聽秀漪姑姑提及皇帝來坤甯宮的那一夜,他原是為了親口同皇後解釋張霁辭去明鏡堂教習一事。
這一年隆冬,皇帝來坤甯宮的次數甚多,盧知照也漸漸成了他眼前的熟面孔,頂着個“女官”的名頭,多了不少朝前的差事,用風茗尚不熟稔的文詞來說,便是“因禍得福,雞犬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