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漸寒,葉之珩憂心盧知照身體,總是天不亮就來為她診脈,從飲食到住行唠叨個不停。
盧知照表面嫌棄,實則很受用。
“說來也奇怪,你偷偷來配殿這麼多回,坤甯宮内竟沒一人察覺。”
葉之珩把着她的手腕,倏然眉頭一皺。
大夫皺眉頭,盧知照免不得一陣心憂:“我的身子不會真有什麼事罷?我就說怎麼今年還沒到深秋,這胸口就痛得不行。”
葉之珩收起脈枕,樂道:“難得有讓你害怕的事。病症倒沒有加重,隻是你操勞的性子要改。”
葉之珩醫術精湛,隻是總想讓她多留意身體,平日替她看診時總愛将病症往重處說,今日卻道她的身子并無大礙。
盧知照懸着的一顆心總算落地,又見外面天色漸亮。
她正了正身子:“你别打岔,說正事呢!秀漪姑姑平日起身早,來我這配殿的次數也多,你如今是貴妃的人,被瞧見不好。”
葉之珩已經開始收納診脈用的一應物件,瞧她一眼:“我能不知?”
“還有……”盧知照見他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一時情急,牽拉住他的袖口,“你服侍陛下許久,陛下的身子你最清楚不過。若是不撐,你要早做打算,依着如今的情勢,二皇子極有可能繼位,到時貴妃和四皇子不好過,你的處境也不會好到哪裡。”
葉之珩輕搖搖頭:“我就算再不濟,如今也是太醫院首席,性命也并非旁人一句話就能輕易索去的。”
他想到什麼,手上動作一頓:“倒是你……你要走怎樣的路,也到該想清楚的時候了。”
盧知照最怕看到他的愁态,那是一種長輩對晚輩前路的憂慮,她向來不知該如何應對這樣的溫情場面,隻覺着渾身不自在。
她放開他的袖口,起身送他:“那……你自己要看着辦。我可不用你操心,自會管好自己,你沒覺着我越來越識時務了嗎?離會試還有五個多月,我就算頭懸梁錐刺股也不會有一刻懈怠。”
葉之珩聽罷,呵呵一笑:“識時務?”
盧知照看見他眸子裡盈滿了柔光,笑意牽拉起的皺紋疊在眼尾。
葉之珩又問:“上次來時,你不是說已經覺着自己長進不少?”
盧知照苦笑:“那是與自己比,會試可是與天下學子比,再者,我必須要拿榜首,隻有榜首才有資格入這朝局攪弄風雲。”
葉之珩沒再說什麼,靜悄悄走遠,盧知照看着他的背影,心裡沉甸甸的。
其實她今日突然問起皇帝身體不是沒有緣由的,她去禦書房聽教次數甚多,這一年内,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皇帝身體每況愈下。
甚而今日晨起,她與張霁一道去禦書房,皇帝掌心無力時将滾燙的湯藥潑了張霁滿身。
張霁露在廣袖外的手背立時便泛起一片炙紅,卻面不改色,屈膝擦拭地面上的餘漬,該跪下來擦地面的馮其聖倒像受了指示一般站在一旁靜觀。
出了禦書房,盧知照冷面瞧着他濕了一大片的衣袖,再忍不過:“張大人好脾氣,馮公公還在一旁守着呢,替陛下端茶送藥這樣的事卻要您親力親為。”
張霁瞥一眼她的神色,刻意将被灼傷的那隻手縮回了廣袖内,垂下頭,低聲道:“習慣了。”
可憐得像是被欺壓到無力還擊……
他這副卑微模樣将盧知照攪得一頭霧水,什麼叫習慣了?他好歹也是内閣首輔,有什麼必要在皇帝面前如此卑躬屈膝?
盧知照沉思時,張霁不動聲色地與她換了站位,擋住了西北風的幾分淩冽。
思及張霁的“上位史”,盧知照有了幾分猜度,卻還是不解:“您能夠位至首輔或許是因着對陛下的攀援。”
她緊盯着他,壓低了聲音:“您在朝内羽翼漸豐,如今的地位更可比之嚴陳,卻還是這副模樣,何苦呢?”
盧知照疑慮、憂色堆了滿臉,張霁這邊卻是雲淡風輕,望向她的眼神裡添了半分促狹半分真意:“我要君臣同心,要聖意裡沒有半分猜疑。”
仿若被滾水燙掉半層皮的不是他。
好一個君臣同心,好一個沒有猜疑。
做他的青天白日夢罷!
盧知照覺得荒唐,可轉頭看着他被寒風吹得通紅的半側臉,頭一次沒有生出反駁他的氣性。
她自袖中掏出一個兩寸高的青瓷罐,遞給張霁:“裡面是三黃膏,治燙傷有奇效。我也是豬油蒙了心,竟出言插手你的事,你能全須全尾地坐上如今的位子,其中手段攤開來怕是會叫我看花眼。”
盧知照并不看他,話裡沒什麼情緒:“我今日也是多此一問。”
張霁愣神地接過藥膏,這瓷罐許是她貼身放着的,罐身還殘留着些許溫度,絲絲縷縷沁入他冰冷的掌心。
他在寒風裡緊攥着瓷罐,想要将她的溫度留得久一些,好像那是什麼難得的寶物一般。
他沒有告訴盧知照,隻消一個時辰,他就可以在府内看見被皇帝遣來的太醫院首席。
皇帝一貫如此,要立皇威,卻也離不開他的衷心,于是打一巴掌給一顆甜棗。
隻是皇帝給的甜棗,哪有他手上握着的甜。
張霁鬼使神差般,開口說:“你的話,不多餘。”
說完又不自然地接上半句:“萬一……張某有天也被豬油蒙心呢?到時還有賴盧大人指教。”
一番自謙之辭,倒被他說得誠意滿滿。她餘光一瞥,又督見他看着她笑,當下十分不适,正巧有事尋李玉章,便在下一個轉角處拐進了通往翰林院的夾道。
剛想松一口氣,卻見張霁一齊跟了上來,讪笑道:“張大人也是去翰林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