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霁緊緊攏住盧知照的肩頭,腳步卻虛浮,卸了半個身子的力,看着倒真像是喝醉了,兩人一道出了主殿。
離了衆人視線,盧知照感到肩頭上的力道陡然收了大半,隻是虛虛挨着她。
張霁的舉止,跟他這人一樣,飄飄忽忽,虛虛實實,叫人參透不清。
盧知照用力掙脫未果,低聲道:“張大人平日裡嘴裡吐些虛言也就罷了,今日出這虛招又是什麼意思?難不成我會在意你的當衆奚落?”
身側的人保持沉默,可她分明感覺到他的餘光在她的臉上掃了一圈。
張霁與她貼得極近,短促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摻着甜香味的酒氣因而盈在她的鼻尖,揮散不去。
良久,她聽見張霁問:“你不氣?”
盧知照搖搖頭,眸中迸發出狡黠的瞳光:“我覺得你有所圖。”
張霁腳步放緩,置于她肩側的力道卻重了一度:“所以你不氣?我方才的那一出會使多少人看扁你,你不會不明白。”
盧知照冷言道:“哼,就算沒有你的揶揄與折辱,他們就會抛卻男女之别,平等地看待我?張大人什麼時候這麼天真了?我雖不是科舉入仕,如今好歹也是一介尚宮,方才宴席之上,我在你近側斟酒侍候,衆人皆是冷眼旁觀,可有一人覺着以我如今的身份做此事不妥?”
張霁不語。
“隻有你。”
“隻有你對我今日的出現存有疑慮。”盧知照頓了頓,“我猜,你方才裝醉,在大庭廣衆之下予我難堪,令我不得不與你一道離席,是在懷疑我的意圖。”
回應她的依舊是一陣沉默。
配殿就在主殿北側,步程不算近,入了殿内,盧知照再沒有和張霁斡旋的耐性,趁他沒回過神,提了幾分力氣,一把将他擲在榻上,轉身就往殿外走。
誰料張霁先她一步,攥死了她的右臂,将她往榻上拽,卻還在這風馳電掣間留心着給她空出了一塊床榻,沒有叫她壓在他身上。
此刻看他倒是全然失了醉酒的樣态,神智清醒得很。
盧知照也不多做掙紮,躺在他身側,卻瞥見他靜待着不動,于是支起身子觀察他。
戲台子都垮了,他卻還側躺着身子,阖眼做戲。
連一向工整的绯色官服都被壓出了幾道褶皺,儀容不複往日的端方。
她不是沒有見過他熟睡的樣子。
芳書閣一案時,她與他在湖廣境内躲避範慎的追殺,也曾與一衆人在寂靜無聲的黑夜同宿破廟。
他睡眠很淺,常常側躺或幹脆坐着,她觀察過,隻有平躺時,他會真正睡着。可數月裡,他平躺入眠的天數卻不足十次。
盧知照離他更近了,就連他刻意放緩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她看着這張曾在夢裡見過數次的臉。
面容白皙,朗目疏眉,雖是溫潤之态,骨相卻生得極為硬朗,鼻梁高挺,薄唇似鋒。
他不苟言笑,因而常常流露出一股肅殺之氣。
熟悉卻陌生,回憶翻江倒海似的湧上心頭。
她不得不承認,自與他重逢以來,自己曾無數次在他身上投注希冀,渴望在這深宮裡找到一個同路人,那是一種探尋同類的本能,可他果真符合她的期待嗎?
他的憐憫與良知固在,可極盡攀援的上位之路中,又有幾寸赤子之心未被落下?
最為重要的是,她數次在他面前将一腔真情傾吐,心意昭昭,他卻從未接茬,更别提以誠待她。
盧知照眸光黯淡下來,沉沉浮浮的心跳也在此刻墜落谷底,她的聲音有些艱澀:“張亭林……總是試探的人也會累會倦,若有一日,我對你徹底沒了耐性,先前的求索與試探便都不作數了。你在我這裡,與其他的為官者就再無不同。”
話畢,她看見他垂下的雙睫微顫,如數年前的那個雪夜。
張霁并非對她所言毫不在意。
他心慌了?
盧知照一時恍惚,被他緊攥的右臂卻在此時将她拉回現實、拖拽到這冰冷刺骨的皇廷。
盧知照:“我知道你沒有睡,你也清楚我在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