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高高擡手一指:“我的書童,瞧見沒,餘下的錢找給他。”
夥計的臉色變得愈加難看,沈暄和一把攬過他的臂膀,“州來不缺東興樓這樣的名貴酒坊,我沈某自認也是見過世面的,一道淮河魚鮮開出千文銀錢,縱使近年田間收成不佳,柴米都貴,也未免加價太高。沈某雖然有錢,但不願意做冤大頭,這酒樓倒讓我不太敢久留了。”
他說這話時聲音刻意低了幾度,一字一句,卻足以叫盧知照聽得一清二楚。
州來沈氏,士族大姓,滿門清貴。
光她有所耳聞的朝廷要員,便有已經緻仕的内閣輔臣沈奕、在任吏部尚書的沈聘與在任戶部侍郎的沈戚。
瞧這位年輕人的年歲,估摸着應是進京參加會試,他舉手投足間盡顯貴氣,一旁的書童又身無負重,聽他方才的言辭,應是下榻在這東興樓。
他這一番舉動,想來是誤會她在這東興樓叫了菜但沒足夠的銀錢付。
沈暄和同夥計耳語完,盧知照正欲将銀錢還他,卻見他一臉無奈轉向她:“姑娘,不是在下多嘴,你若是初來京都,也該打聽一下東興樓的名頭,再不濟瞧瞧這酒樓的排場,也能知道這裡面的膳食定然不菲,何至于吃完之後落得個沒銀錢付的地步?”
他往桌上瞥一眼,這不看還好,一看更是震驚:“你銀錢不夠也就罷了,還暴殄天物,這淮河魚鮮雖不值千文,但實屬難得的美味,你竟一筷子也沒動。”
對當下的情況覺得震驚的何止他一個?
在盧知照訝異的目光中,沈暄和自顧自坐下,拿起筷子往魚頭處夾。
他的筷子還沒落下,盧知照迅疾自荷包裡掏出兩貫銀錢推到他身前:“我的銀錢不必你來付。”
沈暄和當即擱下筷子,白皙的臉上透着绯色,甕裡甕聲:“你為何不早說?這不是拿我取樂嗎?早知道你有錢,我何必吃得好好的,來湊這個熱鬧?”
盧知照積了半肚子的怨氣,心道:他自個兒話這麼密,密到根本不給人留插話的餘地,居然還倒打一耙?
她瞧着他稚氣未脫,委屈似的蹙眉縮在一旁,突然覺得有幾分好笑,輕聲安撫道:“是我的錯,我反應太過遲鈍。”
沈暄和變臉似的,面色旋即緩和,好脾氣地說:“可能也是我太沖動了。那桌還有長者需沈某相陪,實在叨擾!”
說罷,他起身就走,一條馬尾甩來甩去,像一隻昂揚的公雞,一隻打架鬥毆後勝了的鬥雞。
盧知照困于深宮許久,很長時間沒見到如他一般生氣滿滿的活人了。
她愣了一會兒,三兩步追上沈暄和的書童,将銀錢還了回去。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竟覺得那書童望向自己的眼神裡夾帶了幾分同情與無奈,想來這位沈公子一直以來定做了不少這樣“行俠仗義”的囫囵事。
盧知照的餘光中,望向她的另一道目光出自那桌的年長者,也就是那位夥計口中來自戶部的那位大人。
他的視線短促而鋒利,在她還銀子的間隙,浮光掠影般掃過她,卻讓她内心深處湧起一陣寒意。
上一個讓她有此種感受的還是陳立康。
這份感受源自一種獨立于理智之外的判斷,一種她企圖邁入虎狼窩而不得不正視的判斷。
盧知照并不久留,須臾擡步往樓下走,餘光中,沈暄和在遠處向她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
她轉頭回以一笑,疾步出了東興樓,已見晴日當空,萬裡無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