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霁有些胸悶,她與在明鏡堂時一樣,總是在他刻意表露些可怖心思的時候不按照他的意願聽進去重點。
非揪着字眼,一點點揣摩他,一寸寸逼近他。非要将他撥光了,讓他真正的晦暗與龌龊被她知悉。
他厭惡她這點,卻又癡戀她的發問、她的靠近,哪怕他會在她面前止不住地感到難堪。
盧知照得意地笑,幹脆起身,半倚在石桌旁,離張霁更近,近到她可以輕而易舉地捕捉到他輕顫的眼睫……
與極力抑制的呼吸聲。
與張霁說話要萬分小心,一不留神也許就會被他的囫囵話诓騙進去,今夜瞧他的反應卻不難知道,這一局是她勝了。
因為他慌了,慌到連在她近側的呼吸都顯得越發不自然。
盧知照沒有哪一刻比當下更清楚,她與張霁之間,隻差一面窗戶紙沒有捅破,即他極盡攀援的緣由、他折斷脊背也要往上爬的原因。
與他宦海同渡許久,她有什麼理由再去相信世人對他的毀謗,而非自己的眼睛與心聲。
隻要她再近一步,他們就能互為同謀,建立一個隻屬于他們二人的謀局。
一個将皇權與不公摒棄在外的謀局。
她聽見張霁說,“你逾矩了。”
這聲制止與推拒在今夜卻不複冷硬,顯得綿軟乏力。
可是她聽見張霁微微咳嗽,鼻尖對那股萦繞在他周遭的草藥香也有了感知,一股熟悉的心安感從頭到腳輕輕包裹住她。
好像來日方長。
盧知照鬼使神差地去碰他輕置在大腿上的手,輕聲問:“很冷嗎?”
好像很冷,因為他的手冰涼涼的。
今夜的風并不寒冷,況且二更天未至,他卻直直咳嗽。
盧知照愣神地想,他的身體真的不算好。
張霁這廂卻是徹底失語,隻能感覺自己的手背被一股溫熱虛虛裹住,他腦中不斷回溯方才的交談,想着有哪一處說錯了使得眼前人驟然換了态度。
想來想去,一陣徒然。
除了那處溫熱,他也隻能感知到女子有序的呼吸聲,無比清晰,難以忽視,恍若世間隻剩下這兩處。
一個封閉了他所有的觸感,一個占據了他所有的聽覺。
盧知照覺得很奇怪,覺得張霁很奇怪,他今夜溫和得太過了,仔細想想,她從未主動與他有過什麼肢體接觸,可怎麼想,他也不該是這個樣子。
他應該一把将她甩開,或大聲怒喝她,又或者是勾唇嘲諷她。
總之不該是這個樣子。
但是這樣也好,盧知照突然萌生出這樣的念頭。
她有些貪念張霁手背的觸感,原生的膚質細膩,卻不是那種高門大戶裡精心養護的質感,柔而不嬌,摸上去剛剛好,但她也隻敢試探性地輕觸,想着他隻要回了冷不冷,她就立馬縮回手。
于是瞧見了張霁當下的模樣,他好像愣住了,話不說,手也不動。
盧知照心道不妙,唯恐真的惹怒了張霁,一邊在暗自鄙夷自己,一邊膽怯地将手往回縮。
手心剛從張霁的手背上拿開,盧知照微微松了口氣,下一秒卻被張霁一把拽住手腕,熟悉的冰涼涼的觸感環了一圈。
盧知照一驚,雙眸直瞪着他,卻在此刻無比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溫度。
張霁什麼也沒說,甚至都沒有向她遞來一個可以參詳他想法的眼神。
他隻是微垂着腦袋,好看的眼睫也随着垂落,眸光好像聚在他們交握的那處。
盧知照有些摸不着頭腦。
良久,打更人的棒槌震醒了張霁,他如夢初醒般倏而松開盧知照,眼見她被攥得微紅的手腕垂落在肩側。
他眸中閃過一瞬的懊惱,卻旋即冷靜下來,擡眼瞧了月色:“時辰不早了,你該回去了。”
張霁轉頭看天的時候,盧知照瞧見他的耳廓染上一片绯紅,又想方才那位打更人口中分明報了時辰,有什麼看天色的必要?
這兩處她往日可以用來調侃他的地方,今夜好像都不适宜提及,她與人相交時偶爾遲鈍,此刻卻難得清醒,她與張霁之間好像彌漫着一股難言的氣氛……
盧知照有些心慌。
她太想逃離了,忙不疊應:“也是,天色太晚了。”
正待拔腿往樹叢跑,張霁的聲音忽又從身後襲來:“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