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知照再度回到船艙時,見顧谌妻女雙雙端坐在側,身前飯菜半口未動,不免心生歉意。
她疾走三兩步跨坐在她們對面,柔聲道:“顧家夫人,顧家小姐,你們不必等我的,快些吃罷!”
梁冠英聽見盧知照的聲音,擡首打量她一眼,便知這位講話柔聲細語的青衣小官是個女扮男裝的年輕姑娘。
畢竟未出閣時女扮男裝于她而言是家常便飯,後來她在顧谌微末之際嫁了他,他被貶湖廣,左右無事,時時都要纏着她,她女扮男裝出門尋樂的時機都少了好多。
再之後,顧谌随楊文瓊攻打南燕,好勸歹勸将她遣去京都,雖說住在京郊,她也是謹小慎微,活得十分憋屈。
如今瞧着眼前這人,不免生出一種曠世經年的熟悉感,再加上張霁離了這處,梁冠英也放松不少:“不必喚我顧家夫人,我本姓梁。”
說着,她又慈愛地看了眼身側的女孩,示意盧知照:“這是小女漪兒。”
盧知照心照不宣,拱手道:“至瓊州的這一程,路長人雜,為便宜行事,我就喚你梁姐罷!”
梁冠英再情願不過,高興地應下,轉眼見漪兒兩雙眼睛直勾勾盯着木桌上的飯食。
不等她說話,盧知照一邊夾過一個雞腿放在漪兒碗中,一邊道:“我名喚盧知照,您稱我小盧便好。”
三人吃飯皆沒什麼品相,一頓大快朵頤完,梁冠英看盧知照越發順眼,對談也不再設防:“小盧,不知我何時才能見到顧谌啊?”
盧知照忙答:“需要月餘。”一面驚歎梁冠英的與衆不同,一介深閨婦人,竟在她一個外人面前直呼夫君名諱。
一旁的漪兒聽了盧知照的話,一臉好奇,軟綿綿地問母親:“娘親,月餘是多久?我何時才能見到爹爹?”
梁冠英一手輕撫着她額角的鬓發,一手直指艙門外的那輪孤月,英氣的眉眼中滿溢着似水的柔情:“等再看三十次月亮,我們就能見到爹爹了。”
盧知照竟也不由得順着梁氏的手向艙外望去,嘴角忍不住堆笑。
無論是瞧梁冠英提及顧谌時的反應,還是觀她們母女的相處,都可窺見顧谌這個小家的和睦美滿。
盧知照轉頭問她:“梁姐,顧大人此番對戰南燕,境地不算全然無虞,你竟不好奇他的近況嗎?我原以為你在京郊時不會輕易與我們一齊走,定會刨根究底問清局勢,誰成想你竟什麼也沒問。”
梁冠英得意道:“他既托你們将我帶去瓊州,定是有把握拿下這一戰。”
她面上流露出幾分女兒家情态,“其實……雖然顧谌俸祿不高,但因為楊文瓊如今孤家寡人一個,多餘的錢他不稀得管,所以往日同軍中兄弟們喝酒劃拳,乃至顧谌的日常用度,都是花的楊文瓊的月俸。因而顧谌的俸祿算得上盡數都給了我,京都物價高,我們母女卻是可以過活的。他此番要将我接去瓊州,估計是因為我尚在閨中時同他說過的一句玩笑話……”
盧知照來了興趣:“姐姐但說無妨。”
“我與顧谌青梅竹馬,一早就定了娃娃親。有一日他惹了我,我便故意氣他說,要是他無法搞來鮮荔枝,我就不嫁他。”
梁冠英掩面笑了,雙目溢出動人的光彩,那是盧知照在後宮女人身上從未看到過的目色。
她複又說,“鮮荔枝若是從瓊州運來,沒走個十幾裡路怕是就變味了,哪裡是可能的事。我那時隻是胡亂編了個氣話,沒成想他竟記到如今。想來此次要将我接到瓊州也是想了我一樁心願。”
盧知照不由地随着她笑,豔羨道:“世上姻親莫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間男子多有薄情寡性者,如你們這般感情如一的眷侶倒是罕見。”
“哎呦,哪有你說的那麼好!平常的日子舒心着過罷了。”梁冠英含羞的雙眸轉瞬笃定,“隻有一點——他是不會讓我涉險的!所以姑娘你就放寬心罷!”
盧知照回以一笑,默然。
顧谌如何看如今局勢她不知,可她不會輕易動搖自己的判斷,與南燕的這第二戰絕非如梁冠英口中所言那般輕易。
不過梁氏方才說楊文瓊“孤家寡人”,盧知照倒很是震驚,除張霁外,朝中年過二旬的俊才莫不早日成家,楊文瓊雖為人沖動執拗,可他的品貌與官階擺在那兒,不至于此啊。
她與梁氏雖相談甚歡,可難免顧忌二人相識不久,加之梁氏話裡話外都似乎與那楊文瓊極為親近,這些關乎楊文瓊的閑話,她也不好肆意開問。
正好要去找張霁,他定知道。
如此想着,盧知照腳下的步子邁得更大了,“咚咚”地踩着船身的木闆上,奏出雀躍的聲調,迫不及待地往東南角去。
誰知目光剛一觸及到丙字号船艙,便見艙内由明轉暗,她疾步來到艙門前,躬身将耳朵貼近木闆門,裡頭竟毫無聲響。
周遭一片幽暗蒼茫,隻有她疾步而來的略重的呼吸聲,和夜風撞上船帆時的嘩嘩聲。
盧知照低聲喚他:“張霁?”
半晌,艙内毫無應答。
她的聲音又提高一度,卻怕他真的已經入眠,驚擾了他,于是不由地放軟聲音:“張霁?”
艙内依舊沒有動靜。
盧知照站直了身子,自顧自嘀咕,“他原是這麼心寬的人麼?睡得這麼早。”
她原想着張霁日久不受人待見,難免悲戚,有些……可憐,想來此處陪他一時半刻,順帶寬慰寬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