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霁看似冰冷心狠,卻掩不住他骨子裡的敏感重情。
因而,他會違背獨善其身的原則,在李玉章命懸一線之際出言提醒她翰林院的動局,會冒着被皇帝遷怒的風險出手救下吳倬盛的妻兒……
他這樣的人,坐上這樣的位子,怎能心安?又談何立家?
盧知照對張霁婚娶之事的揣度多基于他的品性,原有幾分不确信,可觀張霁今時的反應,她便知道,自己猜對了。
張霁沒再應聲,複又回歸了那副面無表情的慵散模樣。
盧知照心道,他定又在暗自思量,就算你看出來了又如何,他自個兒一日不應承,這份對他的猜度便一日算不得數。
張霁确然思緒紛飛,不過想的卻不是同一樁事。
他方才見盧知照誇贊楊文瓊的容色,又拐彎抹角地打聽楊氏的什麼婚娶之事,自己便妄自揣度,盧知照是沖着楊文瓊的婚配之事來。
他一時氣不過來,亂了心智。
又或許是昨夜思緒龐雜,今晨尚未潔面、着衣不整時又轉頭看到她,腦袋太過發昏。
盧知照何許人也?
觀她舊日種種,便可知她與這世道的其他女子不同,絕不會将餘生命運系于嫁娶一事之上、一個男人之手。
他真真是犯了離譜的過錯。
想來盧知照今日這一出并非是打着拴住楊文瓊的心思,而是為了多加了解楊文瓊,排除一切能夠禁锢他的桎梏。
如此想來,張霁莫名舒心不少,神思終于徹底清明。
張霁起身,正了正衣冠,弓腰向盧知照行拜禮。
“今日對你的猜度,我錯了,向你緻歉。”
盧知照好脾氣地拂了拂手,示意他坐下,她今晨來這兒可不是為着聽他道歉的。
“不過有一點。”張霁頓了頓,蓦地道,“為自個兒謀後路是可為之事。”
他端坐在側,澀聲道:“你說我為朝廷躬身竭力是為何?我沒有你所想的那般偉岸高大,無私無欲。我一路浮沉,行至此處,早已無路可退,因而要為着自己的命争一争。”
盧知照笑問道:“難道我不是?時至今日,我與你又有何不同?”
張霁眼中沐着晨光,卻暮色沉沉,幽暗深邃,近乎将所有的清明吞噬。
“不同在于,你若選擇後退,大不了自請辭官,或是主動收了鋒芒,留在皇後身側做一個庸常的棋子。”他的聲音越發深沉,“而我……若敢退半步,便已墜入身後火海,萬劫不複。”
盧知照讷讷回了聲,“因而……你更要珍重。”
她不知道該說出怎樣的勸慰之言,明明他的處境,她早有洞悉與預期。
可今時他站在尋常的位子上,将自己的後路一覽無餘,和盤托出,卻又和她暗自揣度時大不相同。
像是一個暗夜行舟之人,偏知前處有避不開的暗礁,卻也無法停靠在水中央靜待将至的風暴。
悲怆,蒼涼,頹然。
若換作他們初相識時,張霁說不準說些揶揄自己的話,比如“做官做到這份上,也是沒誰了”……
可張霁這回什麼也沒有說,足見其思慮甚深,情勢之嚴。
她正欲擠出一兩句寬慰張霁的話,又聽見他說,“你我俯仰之間需要付出的代價不同,你的後路該不該尋,自有你來決定。”
盧知照深吸一口氣,略定了心神,一股俠氣沖入天靈,也不知哪兒來的魄力,她擡手覆上張霁的肩,脫口而出:“我替你尋後路。”
張霁微怔,視線随之落在她置于他肩側的那隻手上。
她的手與久處閨閣的高門女子不同,指骨微凸,指尖剪得幹幹淨淨,再無其他修飾。
手背上布着深深淺淺的紋印,想來是先前做婢女時幹些粗重的活計留下的。不算美觀,卻透出蓬勃的力量感。
野草一般,不屈不抗。
張霁一時間恍惚,近乎要信了她真的有拉他出泥淖的氣力。
見張霁眼神飄忽,盧知照思及方才脫口而出的話,頓感有些不妥,又添了一句:“後路不就是找出來的嗎?”
她肯定似的點點頭,“誰說一時沒有,一輩子就不會有了?”
說着,她的眼神愈加堅定,又輕按了按張霁的肩以作鼓勵。
見張霁還是默不作聲,盧知照終于撤了手,轉念另扯了一個話頭:“話既然說開了,那不如再談談楊文瓊?他的事,你定然清楚。”
張霁終于開口:“他曾娶過一任妻子。”
“什麼?”盧知照略有些震驚,“玘朝禮教甚嚴,皇家為守節有德的孀婦立牌坊也不在少數,鮮有夫妻和離的前例。楊文瓊如今卻獨身一人,那他的妻子難道是……紅顔薄命?”
張霁沉聲道:“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