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兜帽微擡,猩紅的面具曝露在夜明珠的映照下,閃出幾道幽冷的光澤,他從水泥墩子一般的石床上起身,向裴瑾走近,繞着她周身緩緩審視一圈,帶着頗為奇異的語氣道:“本座本不必與你說這些,隻是聽你說那句偏不信命,叫本座動了些許恻隐之心,想等一等,看你這不知所謂的膽氣究竟能到何種地步——也不過如此,你今日自己尋來,卻還與本座提要求,本座竟看走了眼,你并非膽大,而是愚不可及。”
裴瑾直挺挺站着聽他的嘲諷,呼吸不曾錯亂一下,這些她早在來時路上便已經鞭笞過自己千百回了,此時不過是在傷上再加上幾道,有何妨,她目光不退,說道:“你需要我不是嗎?你說要把人性剔除,不就是想要一個無欲無他、唯你獨尊的人世,可你還做不到,你需要有人為你坐穩江山、掌控權力。”
“景隆五年太子病逝,文帝曆失子之痛,病魔纏身,卻遲遲不下诏繼立昭宸王,反而從辰州召了親弟明載深入京,這并非文帝在為江山社稷考量,而是你在為你的大業考量,昭宸王拒絕了你,甚至與你作對,所以你選了詹兆淵,詹兆淵自矜,斷不會讓自己落一個纂奪皇位的罵名,所以你們又選了明載深,可惜以為是養一隻玩偶貓,其實是養虎為患,詹兆淵被馴養多年的貓一朝咬了腳趾頭,哪裡坐得住,如今他們在逐漸失控,兩虎相争,不緻一傷是不會停的,旸關那一個京觀說到如今連地基都不曾見到,與那時十日建成一個蠟燭寺遠不能比,你呢,你還有多少耐心繼續觀望?”
“我與他們都不一樣,你對他們用藥有顧忌,我卻不用,皇位、權力,兩樣我可以都替你收攏手中,與其再找别人,掌控我比他們都容易不是嗎?十年了,你也沒找到第二個我啊。”
說話間裴瑾始終長身挺立,一番話她說得毫無遲疑,仿佛成竹在胸,可背在身後微微顫抖的手可知她并不如表面鎮定。
說來她對他的印象停留在八歲,那個年紀許多孩童還聽真便為真,聽假便為假,深信着《三字經》開頭的那句“人之初,性本善”,無所畏懼地去觸碰好奇的一切,直到碰到手心被刺破流血,才開始懷疑,開始學會穿過表象去看内裡,可裴瑾不是,她生來便被粗暴地灌輸了假的真意,她的性别是假的,母妃的愛是假的,周圍人白天的一副面孔是假的,統統都是假的,她在最應該懷着希望的年紀飽含着絕望與麻木,對這個世界生不起一絲好奇的探索。
所以對于面前這個人,她的印象還是個說話狗屁不通、随心所欲的人,喜好便是折磨人,她那時從不去多想一個為什麼,以至于她并不了解他,博弈中此已落了下乘,方才說的都是這些年各處東拼西湊來的,還有一些她甚至還未想明白,并沒有十足的把握對方會順着她走。
對方一直不語,裴瑾緊了緊手心,這時,面前陡然一陣大笑:“明載深那樣的蠢貨,竟也能生出個你,有趣,本座都有些動心了。”
聽聞這笑,裴瑾便知曉她說中了,可心頭沒有放松反而一緊,便聽那人收笑道:“可是不夠,讓本座放出京觀還不夠,巴蛇生出吞象之心,就是自尋死路,京觀不是你應該觊觎的。”
裴瑾唇角抿起,她之所以沒有把握,其中一點便是還沒有弄明白京觀,她不明白京觀到底有何用?城北那次暴亂究竟何事引緻?還有,既已有了,他為何還要在旸關修一座京觀?甚至,她也未曾親眼見過那座在皇城底下藏了不知多久的屍堆。
不過,這是她意料之中的,她今日的目的也并不在此:“那麼,我要那條密道,通往詹兆淵府上的那條。”
慕昕的事若是沖她來的,能無知無覺地從她府上帶走人、需要從她府上帶走人,裴瑾能想要的便是這裡或是詹兆淵,這裡既沒有,詹兆淵那裡必然要查探,她或許可以繼續聽從老師的逐個擊破,可既然有捷徑,為何不用?
她需要萬無一失。
氣氛驟然一沉,那人顯出不虞:“你是在試探本座的底線?豈能容你這般反複。”
裴瑾輕吸了口氣,靜了靜道:“詹兆淵若是垮台,那條密道留着于這裡是隐患,不如給我處理。”
她在賭,賭他并不耐于處理這些問題。一個人久立高位,無人能匹,除了寂寞,便是喪失謹慎,總是習慣于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解決一切問題,就如同他輕易挂在嘴邊的一句“報廢”,而這些年卻始終保持着無聲無息,沒有被外人察覺到異常,應該都是詹兆淵在忙前忙後地處理善後,所以詹兆淵才有恃無恐,如此為虎作伥。
良久,他“嗯”了一聲,接着道:“你說的本座可以答應,不過,本座不會相信一個背叛過本座的人,你……”未及說完,便見裴瑾從袖中取中一個木匣,那個木匣并不陌生,他頓了頓,好整以暇地看着裴瑾。
裴瑾打開木匣,将裡面紅色的丹藥塞入口中,正如那化生和尚所說,離弓的箭已回不了頭,她直視着眼前的人,喉間極緩慢地滑動一下。
似是對這個舉動頗為滿意,面具上原本幽幽纏繞的黑氣詭異地蹿動起來,正對着裴瑾,她喉間不自覺又咽了一下。
一陣叩門聲在這時響起。
面具終于轉開,片刻,他留下一句:“此處便作你重新修煉之處,七日後本尊來此,那時,本尊不希望看不到你,逃跑或是死亡,本座都不希望。”随後不再久留,轉身出了門。
石門開啟,又緩緩在他身後關上,門外正躬身站着一人,眉眼低垂瞧不見面孔,裴瑾隻得及見到一抹青一閃而過,随着石門關閉消失在其後,她的目光在那抹青消失的地方停留片刻,垂下眼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