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瑾二十歲的生涯裡,似乎總是與牢房打交道,從蹲牢房的變成看牢房的,現在又變回蹲牢房的,大概就是所說的兜兜轉轉又回到原點。
按照依稀的記憶,那顆藥吃下去,大約在一柱香後便會發作,眼下她要做的便是度過這久違的第一次試煉,她走近石床正要躺上去,不期然地,看到床面上有數條白痕,那些白痕明顯分布在兩邊,細長交錯,像是——什麼尖利的東西在上面反複抓劃出來的……
尖利……抓劃……
她愣了愣,許久伸出手,輕撫上去,那瞬間,刻意遺忘的身體撕裂一般的痛襲上腦海,她腿上一軟,差點沒站穩。
這時,身後的石門再次傳來移動的聲音,輕細的腳步聲夾雜其中,裴瑾神色定了定,收回手,轉身與來人正面相對。
那人進了房内,站在合閉的石門前并不上前,兜帽下的空洞正對着裴瑾,兩人默然地僵持片刻,他摘下兜帽,倏地挑眉一笑:“莫不是得了我的信,小瑾兒不忍心我隻身敵營,送人頭來了?”
裴瑾聽出他話裡的譏诮,皺了皺眉,道:“六爺一出手便是隴東所有的朱砂礦場,膽略過人,何需我擔心?”
話落,那人輕啧一聲:“那沈某可要請教了,緣何在這間地牢得見如今朝堂上風頭正盛的裴大人?”
來人正是三年未見的沈初六,自三年前廉州一别,他們各行其道,裴瑾曾猜測過他那一番大動作用意為何,不過不及細想,她便動身去了旸關,之後更是無暇顧及,直到那日察覺到他的信。
沈初六打量她的同時,裴瑾也在打量他,原先他總是一身鎏金的白錦長袍,長發一半用金冠高束,一半垂落身後,一把折扇漫不經心地搖,光華奪目,今日卻隻着了一身毫無紋飾的灰布袍,軟塌着微微泛皺,氣質全然翻覆,唯有腰間墜着的那隻青葉香囊如故,方才從門縫間一掃而過,若非這隻青葉香囊,她也未必認得出人。
唇間動了動,裴瑾想說些什麼,然而目光掃到他兩鬓些許的風霜,終是閉上了唇,有些事也不必多此一問。
見她不語,沈初六面上一沉:“怎麼?裴大人不知如何作答?還是覺得,無需向沈某多費口舌?”
裴瑾見他面色不虞,頓了頓,但稍想也能夠想通,原本應該在殊途上隻待最後同歸的人,突然打亂了原本的計劃,自投羅網來了這裡,方才那人出門定然吩咐了什麼,他知曉她會留在這裡,開始試煉,再漸漸地,變為和這裡其他人一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那——還算同盟嗎?
裴瑾看着他,稍頓轉開視線,答非所問道:“你也是這裡出去的,應該知曉進入這裡的孩童會發生什麼。”她說着,緩緩轉身,指尖輕劃石面上的白痕,低垂着眼,仿佛回憶着什麼,“我六歲被送進來,在這裡呆了整整兩年,一半時間還是在這間屋子裡度過的,那些孩童試煉多不過數十次,便會承受不住而夭亡或是變為行屍走肉,我呢,我自己都記不清多少次了,藥浴、灌藥、換血……”
她轉回頭,面上一片沉寂,道:“但我還活着。”
沈初六雙眸微張,仿佛震驚于她的話,又仿佛惱怒于她的不知所言,他面上緊接着一蹙:“你什麼意思?”
“世上沒有第二人能如我這般,至少現下沒有。”裴瑾說,“隻要我想回來,他不會拒絕,從這方面看,這個卧底我更适合不是嗎?”
知曉沈初六卧底在那人身邊,是從孟棠枝帶給她那枚不同尋常的丹藥,她一直覺得怪異,直到發現表面一層朱砂的玄機,看到沈初六留給她的幾個字,也是那時,她知曉了這些年沈初六做的是什麼——如果說她的任務是從朝堂入手,從下往上一步步瓦解,那麼沈初六便是從最頂端滲入、瓦解,或者說,他是那顆與她在頂端接應的暗子。
她早該想到的,朱砂是制丹不可或缺的材料,沈初六搜集朱砂礦,目标一開始就是這裡,老師執掌的蕩無垠暗樁綿延無際,這裡怎麼會放過。
沈初六一時不答,似乎在思索着話裡的真假,隻說:“你來這,他們知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