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指揮車身緩緩往前,月牙将車窗開到底,看見了慘烈的現場。
紅綠燈口不遠,綠化帶旁的公交站,躺着一大一小兩具屍體。
一個胸腔凹陷,一個頭顱碎裂,血液混合着濃稠的不明組織,緩緩流淌在地面,警察也被堵着遲遲不到吧,所以沒人可以給屍體最後的體面,而是就這樣攤在黃昏下,像草原上被肉食動物撕咬到一半丢棄掉的殘骸,直白白呈現出生命的無常和脆弱。
月牙不忍看,又忍不住細看,瞪着眼睛豎起耳朵,對開車的何元聰轉述了現場。
天還亮着就醉駕的中年男司機撞進了站台,撞倒了剛下車又或者在等車的母子倆,邊上還有驚魂未定死裡逃生的其他人,不自覺地掐尖嗓子高聲調地重複了無數遍事情經過,以此确認他們的活着。
月牙不禁難受道:“這也太倒黴了……”
何元聰理所當然認為她是指死去的人倒黴。
“他們是剛下車。”何元聰突然回了這樣一句,他剛趁着空隙瞄了一眼便認出來了,不久前他才見過的,母子倆,一紅一藍,還有一隻怪獸書包。
他沒解釋為什麼會知道,隻是專注離開這個路口,之後将車開得有些快,在不多的車輛間穿插超越,像逃跑一樣。
“雲都啊,哪一天可以沒有罪惡?”
何元聰心裡像堵了塊石頭,官員們輪番在這個國際都市的最高舞台上慷慨激昂地講演,卻沒有人真正解決了腳下的罪惡,甚至踩着無數人命說要珍惜還活着的人。
若犯罪的代價巨大,雲都還會這麼亂嗎?
月牙深有同感,手在男友腿上輕拍幾下:“是啊,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廣播早被關掉,車窗還是開着,風吹過年輕男女的臉,仿佛隻一瞬間,天就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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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都正式進入黑夜,霓虹燈光照徹天際。
即便是在包容萬象的雲都,有些欲望也隻能釋放于暗夜。
好不容易來的一陣風撫過幹燥地面,又分裂成無數股,路過城市每個邊邊角角,見證男男女女情愛嗔癡,不分天堂地獄市井朱門,它哪裡都能去。
酒會富麗堂皇觥籌交錯,酒吧聚衆狂歡解放自我,精緻名貴的瓷器銀具搭配天南地北的頂級食材,油污難除的氣竈炭火燒出帶着鍋氣的平價美食,人們張嘴,或交際或飲酒或吃肉,之後奔回到一張床上躺下。
食色,性也。人類日夜重複着本質相通的事情。
來吧,來吧,讓我們痛快地狂歡,讓我們盡情地相愛,永不停歇直到死亡來臨那刻。
風飛舞向高空。
30層的風比地面要涼一些,吹進半開的窗内,吹起潔白窗紗,随着單曲循環的《Waves》搖曳舞動在昏黃廳内。
【一波接一波
感覺我就像一片大海
進退兩難】
木地闆上,相愛的人忘情相擁親吻着。
從頭到腳,再扣住她纖細的腰回到那一處,何元聰好好地認真地仔細地向女友賠了罪。
細密密的汗覆蓋在肌膚每一處,風吹來的時候,月牙打了個顫抖,雙臂向後撐地弓起身子仰頭屏氣,聲吟破碎眼神迷離看向那飄舞的白紗。
【變幻莫測的浪潮
我的心
一波接一波】
何元聰便在此刻一進到底,兩人同時輕呼一聲,震撼這仿佛靈魂也相貼交融到了一起的快感。
兩人或深情對視,或閉眼體會,或唇舌交纏,釋放之際,何元聰忍不住在她耳邊喊:“月牙,月牙兒,我愛你,我愛死你了!”
【我漂浮在虛無之中
這就是我需要的全部……】
他們愛了三回,在浴室在客廳在卧室,月牙軟在床上,聽着浴室嘩嘩水聲,聽見手機叮咚一響,手指在空中無力地劃了劃,到底還是放棄了,眼皮沉重不由自主,猶如兩扇緩緩謝下的幕布。
世界漆黑下來,月牙熟睡了過去。
風又降落低處盤旋着,直至天光大亮,被陽光慢慢融化。
睡過頭的月牙驚呼一聲,顧不得埋怨男友離開時竟不叫醒自己,将工作服一穿,拿起玄關處挂着的通勤包便打車沖去了單位。
成功卡點打卡的月牙長吐一口氣,提着檸檬茶三文治的男同事慢悠悠經過她,慢悠悠打了招呼:“早上好,難得見你卡點诶,哇,你黑眼圈好重!昨晚做賊去啦!”
她沒刷牙隻用了漱口水,嘴裡還是悶悶的不夠清爽,于是笑着點頭“嗯嗯嗯”地應了。
這一笑,是脆弱的天真的自然的,仿若在等待憐惜的美,男同事一愣,突然将早餐放到她桌上:“你先吃吧。”說完反應過來扭頭四望,見沒人注意後才溜達回自己那。
月牙小小的驚訝了一下,但她幾乎立刻适應了這種微妙來回,沖人笑了笑無聲說了句:“謝謝。”
等電視晨會一結束,女同事則委婉得多:“你今天沒事吧?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月牙出了名的注意形象,不像她們一身絕望的班味。
制服是輕易不洗的,洗了也不過是幹淨點的鹹菜團,皺皺巴巴套在身上,搭配敷衍或者确實化不好的妝容,得過且過地當着金融民工,下了班放了假才會變裝做自己。
月牙确實不同,她哪怕是在小飯店端盤子,也有當上收銀和領班這樣一步一步高升的野心,更何況外人眼中本就該體面光鮮的銀行呢?
“隻是沒化妝啦,而且沒睡好,做了一晚上噩夢,就記得很可怕又想不起來,就變這樣啦。”她邊走邊俏皮解釋幾句後,利用了最後十五分鐘,在九點開門前,完成了刷牙和妝發的打理。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這一天異常的忙碌,所幸還算值得,月牙成功售出了兩份保險,邊上眼睜睜看着的同事笑着慶賀,說了好多遍“月牙你好厲害!”,誇到最後,語調都變得不對味起來。
誰能不酸呢?櫃員實在很難開單,任務是不重沒錯,但他們自己買家人買親戚買已經要将人脈耗光,隻能想辦法捕捉野生客戶,可都說是野生的了,身手普通的她們根本抓不住。
月牙隻當自己感知不到,身心疲累的她午休時看了看手機,沒有新訊息,哼,她主動發了個氣鼓鼓的表情包後便立刻補覺,再到下班時,月牙站在空蕩蕩的銀行門外,看着還是毫無動靜的手機,皺起了眉頭。
“他已經開始忙昨天說的項目了嗎……連周末都要加班,那麼今天沒有空發訊息,忙忘了說一聲不來接,也可以理解吧!”
月牙向來懂得何時該緊何時該松,又要怎麼适當地表達委屈,可這不代表她的心胸當真開闊。
她其實有着非常強烈的占有欲、控制欲,但她永遠可以在内心秩序混亂下盡快調整好心态。
她坐上不遠處的公交,轉車兩次共計四十分鐘後,她到了家樓下。
在東城區算是中檔的公寓樓下,她較勁般再次翻開手機,盯着微訊的聊天界面上“老公”二字,上下來回地翻看截止到昨日下午的對話記錄,直到眼睛發酸這才開始編輯。
打了删删了打,最終她說:“老公,你今天是不是很忙呀?一條訊息都沒空發我,也沒有來接我(難過哭哭),哼,我是理解啦,我也很乖,自己回家了!但是我不等你哦(嘟嘴)我吃完就睡(哼)~~~”
發送出去後,月牙冷着臉,進公寓上電梯,掏出了家門鑰匙。
打開門,走進去,踢掉鞋,擡起頭,裡面空蕩又狼藉。
包包滑落在地,月牙捂着嘴瞪大眼,難以置信地看着被洗劫了一般的家,不明白這是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