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食堪稱囫囵吞棗,為她開啟的紅酒沒喝一口,檸檬水空了。
她食不下咽,姜景天倒吃得惬意。
指着牛排聊學到的牛品種、牧場和最佳氣候,指着披薩聊在美國的水土不服,吃着沙拉絮叨留學生圈子的樂子。
俨然要把她錯過他走過的十七年風景,全都倒給她聽。
兩杯葡萄酒下肚,一滴落在布巾,暈出血般暗紅。
甯芙死一般的沉默裡,爵士樂切到一步之遙。
悠揚鼓舞的音符語帶輕佻,本該醞釀的浪漫不見分毫。
不知道是說累,還是終于讀懂空氣。
姜景天安靜望着面無表情的甯芙許久,悄悄前傾身子,壓低聲音和她商量。
“麗薩進來的時候,熱情一點對她好嗎。隻是聽我講你的故事,她都很喜歡你了。”
不知為何,那笑容像破碎的泡沫。
怒火仍在,甯芙還是心軟一瞬:“好。”
鈴聲響起,麗薩抱着滿盆提拉米蘇進門。笑容熱情洋溢,感染着她認識的每一個人,嗓門熱烈地盛放在廚房。
“這是我最拿手的甜點,絕對正宗,希望你喜歡。”
她把蛋糕分給她的盤子裡,熱切的眼神宛如花朵,卻在說完才意識到語言不通。
笑容晾在半空,姜景天想要接話,卻聽甯芙笑着回應:“我的英語不算特别好,但是聽得懂。謝謝你的熱情付出,我會非常感激地吃掉它的。”
麗薩跟她親昵貼面,才把蛋糕挖出一塊放在姜景天盤子裡,走時不忘誇獎。
“你的善良就像你的美麗一樣,讓人心花怒放。”
門被輕輕關上,無需男人提醒,甯芙拿起勺子,切開蛋糕送入嘴中。
可可粉的苦中和芝士香濃的膩,混合酒的甜辣與餅幹酥脆融合,豐富層次感化在唇齒,回味苦中帶甜,宛如人生。
感想也簡單明了:“好吃。”
對是瞬間,姜景天也揚起嘴角:“我也覺得。”
蛋糕被清理一空。
姜景天把留聲機指針移開,對望着他沉默的甯芙說:“走吧,上樓聊。”
***
起居室與上次并無不同,甯芙在老地方就坐,姜景天坐在她對面,遞給她一份文件夾。
打開内頁,是一份清晰的财産統計:國内外房産持有數量及地址,各國貨币現金,投資産業及市值。
他的一切,對她開誠布公。
盛啟楓說他身家百億不止,但應該沒想過,計量貨币單位是美元。
滿屏數字看得眼花缭亂,甯芙閉了閉眼,就聽到姜景天補充。
“我在國外也做投資,這些是我自己賺來的幹淨錢。跟我結婚,在每個城市的房産你都可以分到一套,現金和股份二選一,你的得樂,想自己打理就自己做,不想打理我找職業經理人。想要龍鳳胎,不用你生,教育我家會管。每天吃吃喝喝,高興跟孩子們一起玩,不高興去哪裡揮霍。皆由我,這個世界會對你開放。”
聽起來劃算到,拒絕的人不是沒腦子,就是沒出生。
甯芙面無表情合上文件夾,随手甩在長茶幾,力道之大直接把煙灰缸撞翻到地上。
“《造物攻略》二審被卡,是你做的嗎。”
姜景天坦然承認:“連這點問題都解決不了,如果他有自知之明,就不該阻止你奔向更好的前程,不是嗎。”
頓了頓又道:“如果跟我結完婚,你還是喜歡他,我完全不介意你在外頭養着玩的。”
“說到底,我沒聰明到成為天才,也沒漂亮到世界矚目,三十三歲做孕婦都算高齡,你完全可以拿這條件找到更好,甚至跟你門當戶對的,不是嗎。”
“我嘗試過遺忘你,甯芙。如果我成功了,回國第一件事就不會是找到你,買下你對面的房子,還等不到你回家。”
“——看樣子我還得跟你道歉,是嗎。”
姜景天聳肩:“我承認,你是我見過最難追的人。什麼技巧你都看不上,那拿錢砸吧。你見過Grace,我對女伴尚且如此,對老婆隻會更好。”
“她的中文名叫什麼?”
姜景天張了張嘴,沒能立刻答上,甯芙一隻手舉在半空,叫停這場可笑的探讨。
“哥們,你壓根就不是喜歡我。在你眼裡女人隻是一款家用擺件,我是你沒集郵成功的限定玩具。我們現在的情況無關風月,純粹是現在你有錢,想彌補當年的遺憾。而我不打算配合。”
姜景天眼神閃爍一瞬,笑容依然友好:“我想,你誤會了。”
甯芙失笑:“誤會什麼?我不喜歡你所以拒絕你的追求,拿錢砸的說辭隻會驗證你是個活在保溫箱三十三年的巨嬰——人有七情六欲,資源才會待價而沽。
“要我出價?可以。買家如果是你,這些玩意換成金條,我也不會賣的,除非我死。就算我死,我的親人也不會賣,你獲取到我屍體唯一的途徑,隻能是陰暗地蹲在火葬場焚化爐邊,重金買通負責火化的人,劫持漂亮屍體回家當充氣娃娃。”
空氣安靜一瞬,姜景天笑起來:“很有創意,我會考慮的。”
這股勢在必得直叫她窩火。
甯芙幹脆站起身,拿鼻孔瞧他:“你到底知道我什麼?”
姜景天思索片刻,認真作答:“你的過去,你的朋友,你的理想。”
“你的所作所為,正在毀掉我的朋友和理想。”
“如果你在說許挽星,她下次想要什麼導演,拿什麼獎,我都可以運作;如果你在說任祈,她大學學分,以後想拍的片子,我都可以投資;蘇茜餐廳吃緊,母親家房地産資金鍊也岌岌可危,這些隻要有錢都能解決。
“你的得樂,想上市,你合作的鄧思超,想保住終身教職——隻要你嫁給我,這些我全權負責。”
随着話語展開,一切徹底明白:他想做她的神明,看提線木偶演出話劇,高高在上。
一切都會如他所想。
假如命運不曾叫她無神論者。
身在此時此刻,卻恍惚間回到十一年前。被催債東躲西藏的春節,母親無休止的哭泣,她第一次舉起菜刀,迎戰門外永不停息的敲門。
握着菜刀的手恐,懼與勇敢并存,有一個聲音越來越清晰地說:我隻能這樣活着。
說再多,也隻是陷入莫比烏斯陷阱。
想掌控自己的命運,她必須舉起新的菜刀。
漫長的沉默結束,她回神般冷靜望向他。
姜景天隻當她利弊衡量結束,早知如此的笑意裡,忽然看到她脫衣服。
雙臂抽離出黑西裝外套,把衣服放在沙發靠背上,襯衣下擺從褲帶中解放,扣子從袖口處解起。
比起想象中的情色誘惑,完全平常如公事公辦。
襯衣被解開最後一顆紐扣,露出貼身白色背心,内衣還在更深一層。
甯芙靜靜疊起襯衣,放在西裝上頭,指尖觸碰到褲帶。
姜景天的得意徹底散去,開口提醒:“甯芙,你在幹什麼?”
甯芙被提醒似的恍然大悟,繞過茶幾走向他,不由分說就要解他的衣扣,被男人閃身躲過。
“甯芙。”
他咬着牙說。
甯芙滿是茫然:“怎麼了?你不就是想要這個?既然不如你有錢有權,那用人人都有的身體做筆交易吧。不過得提前說好,是睡一次就夠彌補當年的遺憾,還是睡道你膩了為止?什麼時候能放過啟楓、放過我,給個準話再開始。”
姜景天怔怔望着她,說不出話。
又沒了聲音,甯芙繼續動手,公事公辦般扯他的衣扣,嘴上不忘備注:“對了,既然你睡女人經驗豐富,下手記得輕點,我還是處。”
盤扣難解,她終于拽出一顆球的時刻,手也被他緊緊攥住。
姜景天不再有任何情緒,眼神充斥困惑,對她說出三個字:
“為什麼?”
人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直到可能永遠失去它們的時候。
一切利弊衡量從眼前消失,甯芙忽然釋懷地笑,開口一字一逗。
“因為,我想要的未來裡,沒有你的位置。”
***
甯芙披着襯衫,臂彎挂着西裝外套,走出這棟二層小樓的院落。推開大門,商務車在門口候着,井澤迎上,禮貌問詢:“我送您回家?”
甯芙如視死物瞧他一眼,牙間擠出一個滾。
甩下一切不想要的東西,慢慢走進黑暗之中。
别墅區僻靜空曠,路燈稀疏規矩站在一旁。夜風安靜地吹拂在她身上,讓滾燙的神經回歸理智,繁華街景與人流熱鬧就在幾個街口之隔,她望着遠方卻宛如海市盛樓,好累,似乎不管怎樣都走不到。
路過幹淨得什麼都有的垃圾桶,她把外套扔在上頭,又脫掉襯衫,蓋在上頭。
往前走不過幾步,又回頭,把得樂标撕下,緊緊攥在掌心。
走過一個街角,又一個街角,終于聽到人群的熱鬧。
她深吸一口氣,走向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買一瓶冰水,擡頭恰好看到時鐘,午夜十二點,在眼皮子底下溜走。
魔法失效,灰姑娘該回家了。
她拿出手機,一夜未看的訊息裡,得樂日收入在增加,許挽星和任祈在罵卡二審的監督,盛啟楓提醒她記得早點休息,問明天打算吃什麼。
她匆匆打一行字:【不用擔心審核的事,不會再有人針對你了。】
眼淚莫名在眼眶回旋,她又打下一行:【我現在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