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右瞳異于常人,一隻眼睛漆黑如墨,另一隻眼睛卻泛着流光溢彩的金色,似夕陽日落下的金沙,被海浪翻湧着打向岸邊。
面覆的白紗被毀掉,刺眼的光亮明晃晃照映着他的瞳孔,久不見光線的眼睛猛然間脹痛的難忍。
他顫巍着睫毛着,眼睛落下生理性的眼淚,慌亂的摸索着白綢試圖蒙上,斷裂的布帛根本無法束起。
“妖怪!他是妖怪!”
尖銳的聲音猝然劃破他的耳膜,他被猛然間拽入一汪冰冷的海中,冷凝窒息到他差點溺死過去。
妖怪,不詳,克父克母,晦氣……
他是個異類。
母親生他時難産而去,父親不顧村民的勸阻執意要養他,卻上山時遭逢意外。
像他這種不讨人喜的小孩,怕是早就會髒兮兮的凍死在某個破爛蕭索的巷子裡吧。
直到有個小神仙蹲在他面前,為他捧來糕點,用白淨的巾帕沾濕了水,擦淨他沾了髒污塵土的臉。
她青色的裙裾堆簇在地面,惹上泥土。
女孩清冷的眼睛湧上驚喜,微微上挑着唇角,喜愛又小心翼翼的觸碰他的眼睑。
“真好看,像水晶。”
他漆黑的睫毛猛地一顫,柔軟指腹的溫度像破敗殘秋中野蠻生長的春天。
他擡眼,眼前這是他的春天。
可是再重逢時,她長劍相逼,冷漠不在意的喚他“公子”,甚至還見到了他這般狼狽的樣子。
玄清慌亂的用袖子遮掩住眼睛,蓄滿水霧的眼睛讓他看不清眼前人的神情,麻木和刺痛讓他的眼睛腫脹泛紅。
直到聽見她喚他:“卿卿。”
他心跳漏了一跳。
抿唇苦笑,這就是師傅說的……宿命?
白蔹擋在他的面前,隔絕掉明亮的光,陰影覆下的同時也築出隻有他二人的空間,讓他平緩着自己紊亂的呼吸。
她欲言又止試探着開口:“那場大火……”
玄清放下袖子,一雙澄澈的眼睛帶着稚氣的賭氣,譏諷道:“怎麼,很意外我沒有死?”
她蹙眉,他的攻擊性太強了,像應激紅了眼的刺猬:“卿卿,我不是這個意思。”
玄清打斷她,後退一步保持着距離,掩去眼底的難過堪堪維持自尊:“我不需要你的可憐。我叫玄清,師傅說是四海清宴的清。”
數年前死一場大火,荒謬的村民舉着火把将一個孱弱不足半人高的稚童用麻繩捆起,鎖在茅草髒污的木室,用盡最髒的話去辱罵,猩紅的火光下似乎他們才是除惡揚善之人。
他麻木着視線空空,不去看人間遊蕩的這群惡鬼,隻想等到自己的小神仙。
他要死了,他堅持着等了很久。
她明明知道。
他無法原諒她,因為她明明知道。
“抓住了!”門口傳來響亮的一聲。
鹿銜扣壓着方才出手襲擊玄清的女娘,邊揚着嗓子邊将人帶到了面前:“趁亂她就想跑,幸虧我聰明反應快追了上去,這才……”
再是神經線條遲緩的鹿銜也察覺到氣氛不對,她讪讪閉上了嘴,無辜好奇的眼神在白蔹和玄清之間滴溜溜的看。
在一旁默默磕了許久瓜子的孟樂浠及時到她身邊,安撫着摸摸她的頭,毫不吝啬的誇贊:“小鹿果真厲害呢。”
兩顆小腦袋背了過去暗戳戳傳遞口語:
娘娘,我錯過了什麼?
可精彩了,我回去給你講……
背後突然直射過來兩道陰恻恻的視線,如芒刺背如鲠在喉,白蔹皮笑肉不笑的友好看着她們。
“咳,我願賭服輸,娘娘請随我回閣一叙。”玄清率先打破這詭谲的局面,淡淡道。
孟樂浠跟在他身後,一路不停的張望。
這賭坊竟像個迷宮一樣。
彎彎繞繞諸多拐角,布局排列嚴謹的反倒像是一個暗格,那奢靡的一樓才像個幌子一般。
怕跟丢了人,她走快兩步緊跟了上去。
待徹底昏了方向時,他步伐一頓,止步在一間與其他屋子外觀上并無任何不同的房前,推門而入。
室内簡陋狹小,絲毫沒有居住過的痕迹,隻有不染灰塵的案幾證明此前也有人來過。
他旁若無人般自顧自坐在案幾一側,眼神空空的發呆,似乎魂兒早已經飛走了。
孟樂浠在心底裡打着腹稿,真到了此時此刻,她想知道的東西竟多了起來,恨不得走馬燈一樣把後半生給看盡。
“隻答三問。”他金色的眼睛像看破了她一般,戳破她的幻想。
孟樂浠的腦海中驟然浮現的,是那張額間綴着白色花钿美得雌雄莫辨的臉,佛青繪刻的油紙傘,和麋鹿一樣紫色的眼睛。
“夢貘予我的,可是重現和預言?”
她重着尾音二字的咬字,放緩了呼吸看向玄清。
“是。”
得了預料中的回複,她顯得不那麼慌亂,繼而道:“預言必将成真嗎?”
玄清聞言擡眸看向她,有些意外。
京城裡的世家貴女,一世榮寵的皇後,看起來不過是嬌滴滴備受呵護的美人,卻也這般執拗有棱角。
“是宿命。”他勾起唇角又帶上了惡劣的笑意,像捉弄一般竟期待她的反應。
她确實亂了一瞬的呼吸,那冬日驟雪的寒意再次身臨其境一樣附骨在她的肌膚上,冷澀得她臉龐褪了血色,有些許蒼白。
被遮掩在袖中的指尖有些抖,她用力攥住袖口。
“請指條明路,以破死局。”
他略微挑起眉,洩露天機者,會死。
當年他師傅就是這麼死的。
但他願意。
好像與宿命對抗的人從此刻開始,将不再隻有他孤身一人。更何況,隻要是白蔹的希望,他都願意做。
再不濟,權當死前物盡其用積德行善了。
玄清站起身,将門推開,側身示意道:“從這裡走出去。”
“?”
孟樂浠一臉懵的走到門口,出去是去哪?
這偌大的賭坊活像個四四方方的迷宮,她茫然看了看四周,沒有一個人可讓她去問路。
她才想讓玄清把話說清楚些,忽地就被他從後背一用力推出了門。
“嘭!”門被果斷關上。
孟樂浠踉跄幾步穩住步子,氣得攥緊了拳頭,按耐住差點就繃不住的脾氣。
她沖着他的方向惡狠狠揮了下拳。
門外的腳步聲漸弱,抵靠着木門的玄清失了力氣,緩坐在地上喘着氣,豁然間肺腑悶聲咳了起來。
豔紅的血從他的唇角溢出,像朵即将被破壞掉的花。
吐息越發沉重阻塞,下一瞬就陷入了昏迷中。
蘭因絮果及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