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昏沉,西域墨藍的海面上,骨瘦如柴的女人懷中抱着豔麗的薔薇花,渾渾噩噩朝着深海走去。
孟樂浠頗為唏噓的收回視線,落得這般結局也是她應贖的罪孽。
既已成定局,她深深慨歎一口氣,提起裙裾便欲上樓,是時候要做個了結。
“别走。”
倏爾間她的胳膊被扯住,孟樂浠擡頭看去,宋斯珩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她旁邊。
他看起來與平日裡不大一樣,清冷漆黑的眼睛沉沉看着她,似乎藏了許多話,可是開口卻隻落了這兩個字。
孟樂浠對着他歪了下頭,湊他眼前狡黠的眨了眨眼睛,亮閃閃看着他:“何事?”
宋斯珩喉結滾動,緘默不語。
頗有眼色的羨遙一把拽起仍坐在地上磕瓜子的鹿銜,奪過她的零嘴吊着她往前走。
“诶!君子動口不動手,你懂不懂啊!”鹿銜撇着嘴立馬跟在了他的屁股後面,擡手就去夠他單手舉起的零嘴,漸行漸遠。
單薄的月色下隻剩下了二人。
晚風徐徐,送着遠處悠然傳來的古笙與銀鈴,喃喃低唱一樣歌語入耳,大海濤浪拍在礁石一下又一下,像心跳。
快一拍,慢一拍。
孟樂浠無端的感到幾分旖旎氣氛,緊張了些許。她下意識兩指摩挲着袖口的錦料,悄悄擡眸去看眼前的男子。
柔和的光輕披在他的身上,烏發的墨發像淌着湖水上粼粼的波光,眉眼卻是她猜不透的沉色。
“你到底為什麼來滟城?”他低聲問。
孟樂浠蹙眉,這問題好生熟悉,似乎前日他才問過的樣子。
她淺笑着杏眼,像一彎新月:“不是說過了嗎?因為你啊。”
他靜靜看着眼前望着他笑意盈盈的女子,那清透的眼睛中隻倒映着他一人的影子,坦然又磊落。
半晌後,他妥協般牽住她的手:“好。”
孟樂浠私心裡并不覺得這般回答有何不對,雖來滟城是為了尋大祭司,可歸根結底依舊是為了他。
晃晃悠悠着走上樓,又耳語了許久,才哄得他舒展了幾分眉眼。
她打個哈欠,眼尾沁出些許淚珠,困倦帶着鼻音道:“天色不早了,你早些休息,明日一早還要回宮。”
不知不覺間,這些時日下來她潛移默化中便覺得王城中紅牆黛瓦的那處,便是她的家。
似是給宋斯珩吃下了一枚定心丸一般,他清冷的眸光冰雪消融。
隻要回家,就好了。
那裡有琂兒,有滿園的栀子,有京城貴女最是喜愛的一切琳琅玉石。
“嗯,早些休息。”他克制道。
關上木門,走廊複又一片清寂。
“吱——”
黑夜裡傳來輕微的窸窣推門聲,一雙清亮的眸子偷偷探頭出來,左顧右看探視了一整圈。
見宋斯珩的門緊閉着,孟樂浠踮起腳尖貓着步子小心翼翼從他門前經過,生怕将他擾醒,那雙杏眼絲毫不見方才的困倦之意。
到了翊惟的門前,她一個閃身便推門而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門複又阖上。
錯過夜裡那道沁着寒意的自嘲。
她拍着自己的胸口,那比打鼓還要吵的心跳聲緊張得她鬓角氤氲出了冷汗,活像大晚上要跑出去偷腥的家貓。
幸好幸好,沒人看見。
剛一扭頭,一張少年的俊臉離她咫尺之遠,瞧沒聲兒的盯着她。
“你怎麼走路沒聲兒?!”她混不自覺是自己闖了别人的屋,心安理得的倒打一耙。
翊惟濃黑的眉挑起,帶着星碎的笑意:“你來做什麼?”
孟樂浠被他一提醒“唔”了一聲,随後摸索着從袖中掏出了一個白釉的小瓷瓶,輕輕晃了晃,内裡的丹藥叮當作響。
翊惟瞳孔微縮,站直了身子。
這是朽眠給她的丹藥。
青色的瓷瓶,内裡隻有一枚能解了他體内壓制的藥丸,是禁锢他難逃無常地府的東西。
孟樂浠指尖用力,将木塞拔出扔到一邊,倒出那沒丹藥在掌心之中。
藥香不過片刻便席卷了這方寸之地,伴着苦澀的藥渣味兒還有些詭谲的香甜,像在哪聞過。
她湊近,鼻尖微嗅:“怎麼還有點熟悉呢。”
翊惟笑意散去幾分,凝着眼看她:“是我的血。”
朽眠換掉了他一身的血,淬煉成丹,再用秘藥以鞭子為介侵入筋脈,形成對他的壓制。
恨意滔天的翻湧,欲要染紅他的眼。
下一瞬,眼前映入一隻潔白的小手。
“喏,吃掉它吧。”
孟樂浠小心的掌心微陷,将丹藥穩穩托在手中,遞到他跟前。
他眼中的狠戾倏爾間消散,再凝聚不起來,隻略顯得呆滞看着她。
半晌,他掩下複雜的神色,從驚喜意外變得失落遲疑,星眸暗淡。
他艱澀問:“為什麼?是你,不想要我了嗎?”
孟樂浠見他磨磨蹭蹭,食指撚起黑色的藥丸徑直抵進他柔軟的唇瓣,送入他口中,完事兒的拍了拍手。
她走至窗前,推開窗子,姣好的月色落下一地餘輝。
“不為什麼,祝賀你報了弑母之仇,我沒有什麼能送給你的賀禮,就将這困住你的丹藥送還給你。”
“唯願你往後,自由灑脫,為自己而活。”
她本想願他日後行走江湖懲惡揚善,但話遞到了口邊,便不想這麼講了。
他受了那麼多苦厄和冷眼,不該被一筆抹去,應該永遠野性難馴,像森林裡的狼,或者草叢中閃着光的螢火。
他不必照耀任何人,渡任何苦難,他隻用為自己而活,是肆意的野草或蒼勁的大樹。
翊惟喉間滾動,吞咽下苦澀的藥丸,可唇齒間蔓延開的卻是絲絲的蜜意。
他靜默站在她的身後,看月光映照下的影子将二人重疊。
“所以為什麼,抛下我?”
孟樂浠失笑一瞬,扭過頭來靠在窗前逆着光看他:“是我把選擇的權利交還給你才是。”
見他不假思索的便要拒絕,她擡手止住了他,垂下眼睫思索着與他開口。
“跟着我可能沒什麼好的。看上去錦衣玉食,榮華富貴,但是很快可能就會沒了。”
“可能再有……四個期月?”
她心中默默翻着日曆,慢的話許會再久些,不幸的話,那便是王城落下初雪的那一日。
她雲淡風輕的說着,仿佛輕飄飄的玩笑話。
翊惟卻邁近了一步,單手扶住她的肩膀,微彎下腰,固執的要去看她的眼睛。
不是玩笑。
他聲線不穩:“你會死嗎?”
孟樂浠一愣,坦然:“我不知道。但有一個與我而言很重要的人,會因我而死。”
她的結局是什麼,她也不清楚。
或許最後殺死了背後操縱的那人,也或許她會在亂世中倉皇苟活。
可她是京城最嬌姝的名花,甯為玉碎不為瓦全,或許是她會為自己抒寫的結局。
翊惟松開她單薄的肩膀,似是猜到了什麼,沉聲:“他若死了,你會如何?”
孟樂浠揚手伸出窗外,捧起傾灑的月光,偶有光輝自她的指縫中流出。
她望着自己的手,喃喃:“會當是一場噩夢,日日夢魇。”
翊惟垂下的手緊握,看着她的影子孤寂落在窗前,忽然覺得心口窒息。
他薄唇輕啟:“我幫你,防巫蠱之咒。”
孟樂浠猝然回頭錯愕的看着他,他面上冷淡果決,乖戾上挑的眼睛無比明亮。
“你從何得知的?”她一眨不眨的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