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向玻璃窗後,家長們心焦地等待着、觀察着窗後的女孩和醫生。
神經科醫生是這家醫院的副院長兼任省城醫科大學教授,白發蒼蒼,精神面貌卻很好,白大褂齊齊整整,胸前别着兩支黑筆。
“這兩天感覺怎麼樣?”
璩貴千一個人待在陌生的環境裡,有些緊張,忍不住用手指摩挲着輪椅的把手。
很久沒有一個人待着了……
但她想到剛才璩湘怡和傅諧的囑咐,還是打起精神回答醫生的話:“很好。”
“嗯,”醫生點頭,“頭痛頻繁嗎?”
璩貴千搖頭。
醫生附身檢查了她額頭的傷口,随後拿出今早剛拍的CT和剛入院時的檢查報告對比。
“恢複得很好。”醫生下了結論。璩貴千也松了一口氣,像交了一份還不錯的答卷。
“現在看來,腦中的淤血不會有惡化的可能。恢複記憶隻是時間問題。”
這話也是在對玻璃窗後的家長們說。
璩湘怡和傅諧擠在窗前握着彼此的手,璩逐泓雙手插兜站在旁邊。
李淑珍和京市請來的心理醫生季明達是房間裡為數不多老實坐在沙發上的人。座位的視角完全可以對隔壁房間内發生的一切一覽無餘,不過那三個人實在太心急了。
“别擔心。”白發醫生看出了璩貴千的忐忑,抽出一張白紙,寥寥幾筆勾勒出一個房子的輪廓。
“假如說這個房子是你的記憶,你現在丢失的隻是其中幾個房間的布置,桌子在哪裡、椅子放哪裡、桌上有沒有書本,但是你的家具都好端端地在房間裡,你明白嗎?”
璩貴千似懂非懂。
“現在想不起來這幾間房的布置沒關系。房子還是你的房子,房間也還是你的房間。隻要你繼續生活,最終這些房間的陳設,都會變成你最順手的樣子。”
“到那個時候,這些布置是不是和你忘記的那些一樣,也不要緊了。”
璩貴千看着那張簡筆畫,隐約明白了,醫生正在安慰她,想不起來也不要緊,記憶是會被創造的。
……而或許,那些被忘記的東西,也并不值得被找回來。
她難以抑制地想起,醫院大廳裡夾着包匆匆離開的兩個背影。
他們一眼都不想看我。
那我也不要看他們。
璩貴千不執着,對她而言,比起被愛,去愛才更是一種本能。
醫生見她懵懵懂懂,卻并沒有把她當作小孩對待。結束了這個話題後,她詢問起了璩貴千最近是否又想起些什麼。
“我記得最深刻的……還是從樓梯上摔下來,我五歲,那個時候,好像是秋天,我記得街頭有桂花的香味。”
她回憶着回憶着,眉心微皺。
“我還記得那是一個早上。”
“嗯,”醫生回應,“除此之外呢?”
“零零碎碎的事情,或者夢到的事情,都可以講講。”
端坐着的女孩在聊天過程中逐漸地放松了姿勢,腰背妥帖地靠着輪椅後部。
這個問題讓她有些不好意思了起來。
有人想了解她在想什麼,有人想弄明白她的心情。璩貴千還沒有習慣這件事,更不習慣自己的一舉一動、一些微不足道的情緒,都變成了重要的事情。
但面對醫生的循循善誘,她還是結結巴巴地描繪起了那些她自己也不确定的回憶片段。
“我記得我去上學了。小學一年級,開學典禮,有很多人在一起,廣播裡放着那種噔噔噔的節奏,很響。我很緊張,因為我沒有上過幼兒園,很擔心會跟不上學習。”
其實不會。
璩湘怡一一翻閱過郭臻從閣樓收集來的屬于璩貴千的東西。
那些被妥善保存的課本、習題冊、試卷。
貴千是個努力的孩子。
“中午在樓下的金魚池邊看魚的時候,我覺得我好像經曆過這一幕,但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是一個差不多的水池,在公園裡,但周圍有燈光,好像還有氣球和旋轉木馬。”
她描述的似乎是公園中的遊樂活動。
“别的……沒有了。”
醫生放下筆:“那夢呢?”
這一回,女孩的停頓更長。
“……秋千。昨天晚上,我夢到我坐在秋千上,高高的樹,樹葉是巴掌大小的,周圍有草地,我就在草地上蕩秋千,陽光很好。”
說起夢境,她的描述明顯更淩亂了。
“……然後秋千斷了。我撲通掉進了海裡,沒有嗆水的感覺,就是很冷很冷,還有海浪的聲音,嘩啦嘩啦的,一直響個不停,我就一直掉下去。”
璩湘怡的身體顫抖起來,她竭力按住丈夫的手,試圖找到一點力量,卻發現傅諧寬厚的手掌也抖個不停。
京市沒有海,潞城更沒有。貴千聽到的,是那艘由港島開往深市的貨運船飄浮在海面時所聽見的聲音。
而璩逐泓,卻想起了童年的幾樁小事。
那是他們還住在山外青山。
貴千剛剛得到她的第一輛扭扭車,兩條小短腿蹬在粉紅色的小車邊,像條小柯基,一扭一扭地在别墅各處晃蕩,直把傭人們吓得夠嗆。
等她會走了,就立刻厭倦了扭扭車,開始向着屋子外探索,一會兒沒看住,也不知道她是怎麼用踉踉跄跄的步子走得那麼快。
不過那時候,璩逐泓不喜歡陪着妹妹,有她在,媽媽就會讓他放下拼圖或者模型,去玩點兒别的什麼。就因為貴千那時候見着什麼的第一反應都是塞到嘴裡看看能不能吃。
于是他被迫擁有了很多戶外時光,院子裡的秋千就是那個時候搭起來的。
他抱着妹妹輕輕地搖,他們甚至有幾張在秋千上的照片,現在還留在山外青山的客廳裡。
醫生就着那些記憶,一一和貴千聊着,不時在紙上記上幾筆。
交談告一段落,醫生讓貴千在原地等待,自己走出了房間,告知親屬們評估意見。
“她的記憶有恢複的迹象,但不要強求恢複速度,有一定概率不能完全想起來的。”
“沒關系、沒關系,”傅諧回應,“健康就好。”
神經科醫生略一點頭,離開了房間。
“季醫生。”
璩湘怡轉過頭來。
季明達知道自己的用武之地到了。
和璩貴千的聊天是輕松的。
季明達首先通過幾個小遊戲降低了女孩對他的陌生感,接着又聊起了動畫片裡的角色。他說的那些貴千不是全部知道,她看過的動畫片不多,卻很願意聽他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