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金烏的餘晖灑滿大地的時候,林客回到了戴倫莊園。
他推開車門,各種各樣的聲音在林客耳邊清晰地回響。
莊園門口的大理石噴泉仍然在嘩啦啦地流淌,風吹過後山的樹梢,葉子也在嘩啦啦地唱,鳥雀在叫,女仆和保镖們交接行李的說話聲摻雜其中,輪子在骨碌碌地響。
恍若隔世。
他踩在了地面上,腳踝立刻就變得綿軟。
堅硬的骨骼與大地,都已經不能支撐起林客的重量。
他感覺自己的每一步都走得踉跄,像個喝了酒的醉漢,像蹒跚學步的嬰兒,像沒有形狀的水和風。
他繞過噴泉,來到了别墅前方的空地上,發現客廳裡和門廊處都擺滿了東西。
林客定睛一看,發現是莊園裡的一些老東西——比林客老了幾百歲。
它們有些很貴重,有些留了那麼多年,則純粹是在占地方。
但是這麼多年了,從艾涯的祖父開始——不,從最後一個姓溫莎的人開始,沒有人動過這些老玩意。
“沒想到吧?一回來這裡就這麼亂。”
倫科的聲音在一旁響起,林客轉過頭看向他。
倫科身上穿着一套深藍色的西裝,很正式。
按照林客對不同場合裡着裝要求的理解,倫科應該剛從拍賣場回來。
他裡面穿着馬甲,領口上系着領結。
是普拉特結。
林客一眼就認出來了,這就是在林客第一天穿西裝的時候,艾涯教會他的。
在之前,林客肯定要多想。
可現在,他發現自己的心髒,隻是被輕輕地提了起來,然後又很快被放回了原位。
與其說他仍然在意——或者說,他還沒放下——倒不如說,他隻是保留了一些情緒上的慣性。
他隻是習慣性地在乎,習慣性地在意。
但這隻是出于肌肉的習慣,出于大腦的習慣。這是動物性決定的。
就像從戰場上退下來的老兵再聽到槍響,他們就會條件反射地将頭縮進肩膀裡。
如果這時候你問老兵,他的心髒為什麼還會撲騰這麼一兩下,老兵會說,這是條件反射。
林客給出的答案也一樣。
肌肉記憶。條件反射。
他已經見識到了天高地厚,他明白了命運的詭谲之處。
所以,他現在連自己的判斷,都不能相信了。
習慣成自然,有時候可真算不上什麼好事——
習慣算不算一種身體強加給精神的謊言?他對自己足夠誠實了嗎?再一次地,他欺騙自己了嗎?
這并非是不信任自己,恰恰相反,他現在正在自信地渴望着真實。
他正在克服自己混沌的“在意”,正在想辦法,将自己身上,動物一般的慣性,與真實的感情區分開。
真實。他需要這個。
和平年代的老兵把頭縮進肩膀裡,是條件反射,還是害怕?
林客在乎倫科脖子上的普拉特結,是因為他在乎了三十年所以習慣性地在乎,還是因為他真的舍不得?
他到底是一條挨了打之後還要湊上來的狗,還是受了傷之後還能愛人的人?
“你的臉色很差。”倫科說。
林客回過神來,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臉,沒有說話。
倫科的眼神又轉到了門廊裡擺着的老東西上。
“昨天,艾涯不知道為什麼,突發奇想地搞了一個大掃除,把這座莊園裡的很多東西都清了出來。”
林客點了點頭,他張開了口,欲言又止。
倫科發現了林客的猶豫。
他環顧四周,沒有發現溫特沃斯的身影——男孩沒有跟着林客一起回來。
倫科知道事情發生了一些有趣的變化。
于是這一回,倫科并沒有像回家的第一天那樣催促林客,說林客心虛。
他不會再說“我對你的謊言和虛僞不感興趣”,也不會諷刺地說“為了你的身心健康,我們把話挑明”。
他非常清楚,沒有比現在的林客更不說謊、更坦誠、更不心虛的人了。
兄弟倆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他們安靜地站在夕陽的光照下,看着門廊處,被仆人們搬來搬去的古董,就像在看一段流淌的時光。
“倫科。”林客開口了。
倫科挑了挑眉。
“愛有用嗎?”林客決定從一個專業對口的問題開始問。
倫科差點笑了出來。
他搖了搖頭,表示沒用。
“勞倫斯病倒的那晚,我在書房裡和艾涯吵得天翻地覆,在‘愛’這個問題上,我們争執不休,最後并沒有得到一個統一的結論——不過從結果來看,艾涯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
“你們當時說了什麼?”
“用抽象的話概括地說,當時我們提出的問題是‘親情是不是愛情的延伸’。她代表了母親這一角色和身份,告訴我答案是否定的,她愛着我是因為我是她的孩子,是她血脈相連的骨肉,我則以一個自然人的身份,拒絕她在我身上繼續投射她愛情的影子,我不想被當做她和霍普的孩子,也不想接受她對我的期待。”
“……很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