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不後悔自己的決定,絕不後悔。
在無端被那段時過境遷的過去糾纏的時候,程亮被一陣突然的急促拍門聲給打斷了所有神思。
電腦屏幕上的字太矯情,程亮不想被人看到,就關閉了屏幕,戴上眼鏡,雙唇緊抿着去開了門。
門外站着的是小兒子剛在城裡買了房子的老張家媳婦——劉秀清。
一個五十四歲的女人,鎮上數一數二的身高,可見到程亮還是被迫仰起了頭——他實在太高了,高到讓人可以容許他五官有些許的不完美。
“劉阿姨?”程亮說的依然是普通話。
來白馬鎮快一年了,他還是不肯入鄉随俗。生性高傲的他,平時跟鎮上居民本就交往不多,相熟的人連一隻手都數得出。
很顯然劉秀清并不在此之列。
“小程啊,我這兒有……”劉秀清刻意避開了程亮那不怒自威,給人以壓迫感的高挺眉骨,硬着頭皮将身體慢慢靠近,逼得程亮連連皺眉退後,這才順利進了屋。
“诶?你這屋裡怎麼還不安空調啊?光吹電風扇頂什麼用,大夏天的待在裡面都要中暑了。”她進了屋子,猛扇了幾下蒲扇,眼睛被帶起的熱風刺激得眯了起來。
程亮眉頭陰色漸起,用了三步就走回到電腦桌前坐下,雙眼像黑洞洞的槍口一樣,直直盯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注意到程亮沒去關門,留給她的時間不言自明,劉秀清已有幾分不自在,但想起自己的來意,便一面在臉上雕刻微笑,一面在屋裡搜索着座位。可惜除了已經被程亮搶先占了的椅子,能坐的恐怕就是兩步開外那張單人床了。
可那是程亮的床啊。
劉秀清想了又想,最後還是選擇站在原地。她凝視着程亮幹練的短發,暗自感慨,城裡人就是不一樣,哪怕是在鎮上理發師手下,也依然難掩自身的氣質。
“你們可是大報社,經費肯定充足。要不你自己先安一台,到時候找領導報銷不就行了?我跟你說,我侄子就是搞這個的,找他能打折,發票想開好多就開好多,懂撒?”她揚起下巴,瘋狂暗示自己可以幫他從中撈取好處。
“不熱,”程亮擦了擦鼻尖的汗,适時打斷了她,“你到底有什麼事?”
回想起自己的來意,劉秀清臉色一變, “哦對了!我剛才想說,我這兒有新聞線索。這不是馬上就快七月半了嘛,我上午跟你李阿姨一起到安息堂上香,結果……哎呀真是駭死個人了……”
程亮強忍住煩躁的情緒,壓下音調問道,“發生什麼了?”
“在我媽旁邊的骨灰盒上,居然刻着你李阿姨的名字!你說駭不駭人!”劉秀清不知從哪裡掏出了塊有些褪色的花手絹,皺起眉頭捂住口鼻。
“會不會是因為天熱眼花?”程亮眼睛亮了一亮,但他瞬間找回了理智。
“不會不會!”劉秀清激動地打斷了程亮的話,“我們兩個人,四隻眼睛都看見了,那上面就清清楚楚寫着【李素娥】三個大字!當場就給她駭得犯了心髒病。我還是拜托了老龐,兩個人才好不容易把她送到醫院的。你說說這事鬧的,香也沒上成,心裡還落一通不舒服。”
強忍住胸口的劇烈起伏,程亮假裝不經意追問道,“會不會是因為重名?”
劉秀清态度堅決地連連擺手,“也不可能啊!在這裡住了五十多年了,鎮上的人我都認識。小程啊,你來得晚不知道很正常。我們這鎮子不大,大家起名的時候都很注意的,怕引起誤會,連讀音相像的都沒有。叫李素娥的,全鎮可就她一個人。哎呀呀,真是駭死個人了。”
程亮定定地望着對面不斷輕撫胸口的劉秀清,心髒不免咚咚擂鼓。
真是天賜的新聞!
他終于有機會一掃困頓,揚眉吐氣了!
“劉阿姨,什麼時候陪我再去一趟安息堂?”他努力調整語氣,對上了劉秀清的眼睛。
“陪你去可以是可以……但你說,該不會是素娥的前夫見不得她改嫁,要把她給勾下去陪他吧……我不敢……”劉秀娥的尾音有些顫抖,看得出她是真的在害怕。
程亮站了起來,回答堅定,“這世界哪來的鬼,都是人在裝神弄鬼罷了。不過你能告訴她的名字是哪三個字嗎?”
劉秀清有些摸不着頭腦,“為什麼啊?”
“對照。”程亮補充了一句。
“你小子啊,夠細心。”劉秀清笑了,在桌面的記事本上留下那名字,然後看着程亮用手機拍下。
說走就走。
兩個人出了門,一高一矮兩個影子被正午的太陽壓得很短。幾輛大的翻鬥車從程亮和劉秀清身邊依次開過,程亮側過身,不讓車輪卷起的沙土刮到眼裡。
“喳喳喳!”
并肩而行的兩個人被吓了一跳,回頭一看,是一隻喜鵲掠過晴空,挑入前方沿斜坡鋪展而下的蔥茏樹林,最後沒入遠方閃着金光的江水中。
“啊對了小程,你們是不是有那什麼……叫……新聞線索獎啊?”劉秀清又開了口,語氣比之前提起做空調生意的侄子還要谄媚。
驚訝的神情占滿程亮的整張臉,但僅僅隻是一瞬,他彎起一側嘴角的同時點點頭,終于明白了她此行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