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叔叔,鎮上的人,你是不是全都認識?”
“叔都在這兒住了六十年了,那肯定都認識啊。”
“劉阿姨說咱們鎮上的人,沒有重名的,是不是真的?”程亮從不信一家之言,他要在龐友德這裡得到同樣的證實,才能确認劉秀清之前的證言。
“原來是來叔這兒做小鎮取名調研訪談啊,”龐友德笑了一下,眼角出現對稱的兩條深深溝壑,“本來鎮上人就不多,再加上一直以來我們有個不成文的習俗,就是不給孩子起和鎮上老人一樣的名字。住城裡的小一輩為了承襲這個習俗,給孩子起得都是些怪裡怪氣的名字,其實啊,就是怕重名。”
得到了龐友德肯定的回答,程亮繼續發問,“這習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那可很久了,據我所知,從我太爺爺那輩開始就已經這樣了。”
程亮決定乘勝追擊,“那安息堂是不是隻接受鎮上人的骨灰?”
“當然咯!這安息堂本來規模就小,要是什麼人都接收的話,不是要亂套了。”龐友德慢悠悠地呷了口茶,不以為然地回答。
是時候了!程亮直了直身子,居高臨下地直視龐友德,“那有件事就很奇怪了,人家李阿姨明明活得好好的,她的名字怎麼會出現在骨灰盒上?”
“就是就是!人家還好好地活着呢!要不是素娥今天和我一塊來上香,還不知道自己變成死人了。”劉秀清在一旁氣憤地幫腔。
“她今天暈倒是為的這事?!” 龐友德聞言臉色大變,眼神在程亮和劉秀清身上移動,神情複雜。
“小程,你看他表情!這事有貓膩!跟安居堂脫不了幹系!”劉秀清激動地拍着程亮的肩膀。
“沒有,哪有什麼貓膩哦!安居堂都是誠實經營,為百姓做好事!”龐友德有些語無倫次。
程亮目光冷淡地看着激動得臉皮泛紅的龐友德。是了,他在撒謊。人類所犯的錯誤裡,半數以上是出于羞愧,而試圖撒謊遮掩。所以程亮偏愛真相,雖然醜陋但依然真實的真相。
真和假是程亮這輩子用得最多的兩個字。他的雙眼炯炯,如同驗鈔機般衡量着自己,也衡量其他人。哪怕他自己也是個不盡完美的人,但他甯願直面,也不願逃避。
百葉窗落下來,遮住了刺目的光線,街道上的人影也變得不再清晰。鎮上的人們還在正常生活着,工作着,努力着,忙碌着。他們沒人知道這裡發生的事,就在和平常無甚分别的這天,就在自己身邊,實實在在發生着活人被刻在骨灰盒上的離奇事件。好像有個零件壞掉了,可機器卻毫不知情,仍在拼了命運轉着,直到某天終于失控,引發更大的風波。
“龐叔叔,方便提供安息堂安葬的骨灰登記冊嗎?”程亮一面安撫劉秀清,一面單刀切入主題。
“太不巧了,溫主任這幾天去城裡看孫子去了。沒他的批準,誰都不能查看,” 龐友德半天才對程亮擠出了個硬邦邦的笑容,“再說了,你看那東西幹嘛呢?”
“誤會不誤會的,查了就知道。”程亮的語氣不容拒絕。
龐友德臉色一變,後退了幾步,“不行就是不行。你們快走吧,這裡是辦公區。别為難我一個看門的,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怎麼能這樣呢?活人名字被刻在骨灰盒上多晦氣啊!就給我們看看登記冊能怎麼的?我看啊,不敢給我們看就是因為你心虛!”劉秀清不知道什麼時候沖到了老龐面前,指着他的鼻子罵道,“你說,我的名字是不是也被刻在骨灰盒上面了,啊?!”
“怎麼可能!不信你自己去看!”
程亮看着額頭青筋暴起的老龐,異常鎮定地用雙手拉回了不知死活的劉秀清。
“劉阿姨,我相信龐叔叔的為人,他這樣拒絕我們一定有他不能說出口的原因。再說溫主任不在,為難他也沒用。可是龐叔叔,安息堂欠李阿姨一個說法,安居堂不給,我會給。”
劉秀清顯然被說服了,隻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龐友德,便順從地跟了在程亮的後面,獨留愣在原地雙頰漲紅的龐友德。他望着兩人逐漸遠去的背影,徒勞地伸了伸手指,最後猶豫着又收了回來。
程亮快步走在前面。當他意識到運氣不再站在自己的這一邊時,猶豫和搖擺就是可惡的絆腳石,時間則是實現一切的鑰匙,足以重新開啟那個原本就屬于他的嶄新世界。
寫完了稿件的當晚,程亮做了個夢。在夢裡,前方是一條筆直而沒有終點的跑道,他不必再面對現實中的縱橫溝壑,快速跑了起來,一刻不停,如同奔赴自己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