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亮駕車繼續孤獨地行進在雨裡。像是之前下得不夠盡興,雨又大了起來。從後視鏡望去,整條路上隻有他自己一輛車,前後皆是茫茫一片。
雨水在玻璃窗上炸開,彎彎曲曲地向兩側流去,形成層層波紋。返回駐地的路似乎比印象中更為漫長,他打開了遠光燈,在雨幕裡剖出一道光束,能看清的前路十分有限,使得他不得不壓低了速度。
當然這個下意識的動作,也有大腦被某種情緒占據的因素驅動,使他不能快速地對變化的路況作出反應。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這種情緒到底是什麼,但能确定的是,這情緒是剛剛開到龐友德老宅,由林玉琴帶給他的。
一小時前。
“你問那事的影響嗎?”林玉琴語氣淡淡的,“沒什麼好問的,反正都發生了。”
兩人對坐在方桌的兩側,頭頂的燈管像是許久沒有更換過,發出有些病态的黃光。林玉琴裹着深棕色外套,罕見地披散着齊肩發,發梢的銀絲清晰可見。這是她從來沒有展現給外人的憔悴。雖知歲月無情,但僅僅過去幾個月的時間就已滄桑至此,還是讓程亮感慨萬千。
“文宇呢?睡了嗎?”程亮在堂屋掃視了一圈,都沒看到那孩子的身影,坐下之後才終于說出自己的疑慮。
“被接走了。上周四,我被帶走問了一天的話,我兒子知道後當晚就回來把文宇接到城裡,以後都不再回來了。”
被雨水聲侵襲的木屋裡,林玉琴說這話時的語氣甚是平淡,好像在講述着别人的故事,話裡話外都沒有一絲責備的口吻。
“對……”但事到如今,似乎一句道歉顯得太輕,程亮嘴唇蠕動了幾下也沒能說出個子午寅卯來,鞋底不停摩擦着木凳的木撐,發出難聽的聲響。他本是去道謝的,為她冒死給自己提供的那些證據。可這些接踵而至的變故不在計劃之内,是他完全沒有料到的。
“你是不是也跟他們一樣,覺得我跟老龐關系平時很不對付?”
程亮沒法回答,他摘下眼鏡用衣服下擺将雨點一一拂去,借機拖延一下回答的時間。
“其實……”他躊躇之間,重新戴上了眼鏡。
林玉琴卻根本沒期待他的回答,徑直起身,從牆上摘下被一整塊玻璃闆壓好的老照片。
程亮注意到,那是一張老式結婚照。
林玉琴出神地望着那張照片,“時間可真快啊,過了今年的大寒,我就嫁給他整四十年了。世上有的親人,有的隻是親在血緣,關系能差得比陌生人還不如。他是老大,下面兄弟姊妹多,父母天然待他刻薄,認為他該像老牛一樣為家裡每一個人做貢獻,逼他上交工資,為弟弟攢彩禮錢,為妹妹攢嫁妝,甚至強迫他放棄老房子的繼承權。我嫁給他後,發現了家裡這些污糟事,真是替他不值,反抗過幾次,結果被公婆兄弟合起夥來欺負。偏偏他這個做兒子能忍氣吞聲,甯做愚孝的傻子也不肯為我出頭。所以這些年來,我過得實在窩囊,不快樂,對他和他家裡人滿是怨氣,因為是他們剝奪走了我一切的幸福。五十歲那年,文宇出生了,我才下定決心,要徹底跟他們家斷絕關系,過好我餘下的人生。其實,老龐他人不壞,老實肯幹,就是腦子不好,胳膊肘愛往外拐。”
她用袖子把那塊玻璃闆擦了又擦,語氣逐漸和緩下來,“我以前曾想過,要是哪天他死了,我就去燕歸山上放炮仗,慶祝他個三天三夜。結果啊,這人還真是奇怪,他走之後,我反倒念起他的好來了,好像過去的那些苦日子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能咂摸出一點甜來。”
她擡起頭,又是一副不可戰勝的模樣了,“所以我不怪你,不怪那些光從表象就去錯誤理解我這一輩子的人,更不怪我自己之前的決定。老龐他做了錯事,就得承擔這後果。我這一生剛正,做不來揣着明白裝糊塗的事,昧心錢就算再多,我花着也不能安心。”
程亮簡直待不下去,幾乎是落荒而逃。他感覺在林玉琴面前的自己,突然矮了一截,就在她說出那些深明大義話語的時刻,需要他擡頭才能仰視到她的雙眼。
車窗緊閉,空氣沉悶。程亮大口喘着氣,仿佛整個世界都在沉重地一呼一吸,直到那間熟悉的平房出現在視野裡。
熄了火,兩隻車大燈照亮了無數雨點,最後消失在夜色中。程亮從褲兜裡掏出鑰匙,方才覺出一絲不對勁。空空如也的胃已經開始出聲抗議,原來自己還未吃晚飯。
可是能去哪兒吃呢?這裡可是白馬鎮。
鎮上居民習慣早睡早起。雖然現在才8點半,但街上早就已經沒有遊蕩的閑散人員了,更别寄希望能找到一家開着的小吃店。這個時間還在開着的,不是麻将館,就是不可說的地下賭場。
他隻有拉開那扇熟悉的門走了進去,在關門門的瞬間就開始懷念起C市的夜晚,甚至輕而易舉就在腦中勾勒出了夜色之下,街頭霓虹璀璨閃耀,車流浪起潮落,人群川流不息。走在街頭,不必親自跟随店裡音樂節奏的搖擺,就能感受到這個城市強勁有力的脈搏。年輕男女衣着時尚,緩慢移動步伐,臉上映着沿街店鋪霓虹燈的流光溢彩,撲面而來的青春氣息。
其實之前對于來自北方的程亮來說,C城太吵了。
這裡和家鄉不一樣,夏季濕熱,冬季徹骨,綿長雨季每夜嘈雜,跟這座城市帶給人的感覺一樣,時刻熱鬧激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