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張峰家告别時,太陽已經提早下班。夜幕降臨,路燈還未到點亮的時間,視線很暗。地面被大車壓得麻麻的,下過雨,就積成一個一個的水坑。劉嶽林打開手機閃光燈,似乎對剛才的采訪結果很滿意,不一會就走在了前面。
池雨機械地跟着,躲過連續幾個水坑。耳邊呼呼的風好像一把船槳,伸到她的腦子裡一劃,本就不清楚的思緒變得更加糊塗。不遠處發黑的幹草從土坡的輪廓伸出來,連着樹上垂下的攪在一團的藤蔓,看上去像是誰被剖開的胸腔,裡面有堅硬的骨骼和腫脹的血管,可怖極了。
前面就是酒店了。劉嶽林語調輕快地說道,“小雨,張鎮長給的這個線索太好了,你看我們是待會去龐家,還是明天去呢?”
池雨做了個深呼吸,緊追上去,一把拉住劉嶽林的胳膊,“嶽林哥,我去不了了,得回家一趟。”
“出了什麼事嗎?别急,我開快點兩個半小時應該也能到……”
“不是回主城,是回老家。我媽她在醫院裡,剛才是你媽給我打來的電話。”
劉嶽林見池雨表情凝重,也跟着心急了起來,“嚴重嗎?要不要我陪你回去?”
“不用,你不是還有事情要忙嗎?我剛才買了十一點半的機票,現在出發應該還來得及。”
“好,你先去酒店把行李收拾好,我在車上等你。”
“嗯。”池雨來不及多想,徑直跑上了樓。
池雨的腳步聲漸漸遠了,劉嶽林卻仍怔怔望着樓梯發呆,不由撫上自己小臂,仿佛那裡還留有她的餘溫。
劉嶽林将車子開得頗急,完全不似他平時開車的風格。他一面加速并入快車道,一面還不忘寬慰池雨,“你别急,反正阿姨都到醫院了,我媽也在,再說醫生肯定會好好照顧她的。”
“我明白,但她現在很需要我。不過看起來,你比我更急。”
外面路燈不時掃過,将流動的光影投入車内,晃得劉嶽林的臉上明明暗暗,“我這不是怕你歸心似箭嘛。”
“謝謝,不止這次,還有你為我做的所有事情。”她目視前方,低低一聲感謝,以未曾有過的鄭重道出。
半天未聽見劉嶽林的回答,池雨感到意外,正欲側過頭去看他,卻感到頭發被一雙大手揉亂,“跟我還客氣什麼。”
四個半小時後。
池雨走出機場大門,這裡已是另外一片天地。
網約車一路飛馳,穿過寂靜的深夜。玻璃被晚間霜氣蒙蒙遮擋,隻有黑暗不斷掠過身旁。池雨握緊了拳頭,才發覺原來十指早已僵冷。
到達住院部時才三點半,病房一片漆黑,裡面鼾聲如雷。池雨輕手輕腳地走回走廊盡頭的座椅,從行李袋中找出一條圍巾,包裹住自己,重重坐了下來。
整條走廊安靜極了。張峰、廖成勇、盛捷,還有劉嶽林的嗓音在大腦深處交雜在一起,令無數紛亂念頭齊齊上湧。池雨搖了搖發脹的頭,忽然生出一種無力感。在追尋真相的日子裡,一切似乎都帶有一種虛妄的光輝,一種魯莽的熱情,她可以不去理會現實的負擔,一往無前。可這一次,她卻不得不面對冷冰冰的現實。
疲倦地閉上眼睛,池雨心裡暗暗決定,不論母親說了何等離譜的話,她都心平氣和地面對。本來見面的時間就已經很少,何必把共聚的時間一再用來相互怨怼呢。
幾小時後,查房的護士從走廊盡頭經過,池雨警覺地醒來,跟着她走進了孟季春的病房。
原來孟季春早就醒了,正坐在床上發呆。見護士來了,還下意識躲進被子裡。
池雨走到近前,聞到了孟季春身上濃重的藥味,再忍耐不住,哽咽着叫了一聲,“媽!”
孟季春用很緩慢的速度把頭探了出來,确認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女兒後,情緒突然變得很激動,用從未有過的力道,把池雨拽回自己的身邊。
“小雨啊,你來了。太好了,媽不想在這裡了,我好了,帶媽回家吧。” 她的眼裡滿是帶淚的讨好。
“可方阿姨說你血壓快到兩百了……”
“好了,現在全好了!幫我收拾東西,你還愣着幹嘛?”孟季春見池雨沒有動作,突然情緒激動起來,“你不會想讓他們把我轉到精神病院吧?我不是精神病啊!我隻是有些事想不通啊!給我時間,我一定能想通的。你不是我女兒嗎?難道你跟他們一樣把我當成了怪物?你不信我還回來幹嘛?要是敢把我送到我不願意去的地方,我就死給你看……你這惡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