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夢雲珍惜一切被珍惜的機會。
自從在朋友聚會第一次見過盛捷之後,他那頗具深意的目光就一直纏繞在她的心頭。他會在她喝水時投來沉甸甸的目光,也會在她吃雞翅時狀若無事地遞過來一張紙巾,他似乎無時無刻不在關注着她,這令吳夢雲既惶恐又欣喜。
她于是喜歡上了被他喜歡的感覺,開始一點點注意到盛捷那突出的身高,長期鍛煉的精壯身材,斯文的金絲眼鏡,和濃眉下的黑亮眼珠。每次偷偷窺視他,吳夢雲體内就會莫名湧出一種奇妙的失重感,好像是小時候從高處跳下,就能獲得大量多巴胺和腎上腺素,反映到大腦裡,則成了原始而不加修飾的快樂。
吳夢雲于是漸漸發現,好像有盛捷在的地方,她的眼睛就無法再看向别處。
而後的一次飯局中,他一反常态地開始引誘她。她其實早就聽出了弦外之音,可最後還是順從上了他的車,随便他把目的地定在哪裡。
盛捷是那麼自由不羁,和她以前認識的所有人都不一樣。車子沒有目的地,他聊天的内容也漫無邊際。在她強裝鎮定的視線裡,他仿若一隻急欲開屏的孔雀,迫不及待地展示自己與衆不同的羽毛。音樂旋律靡靡如妖蛇,不由分說順着耳廓鑽進吳夢雲的身體。風中傳來一陣令人迷醉的鐵鏽味,她撩開吹亂的頭發,才發現他原來離自己好近。在猛烈的心跳聲中,她這才明白,那股鐵鏽味來自他的身體。
她于是閉上眼睛,甘願做他的俘虜,縱容他為所欲為。
可那時,她明明不是他的女朋友,甚至那隻是他們見的第五面。
幾天後是吳夢雲的生日,盛捷空手而來,說之前用她的生日買下了一千塊的雙色球。
“中了嗎?”吳夢雲有些期待地問。
“你欠我一千塊。”
盛捷的音調有些嚴肅,害得吳夢雲愣了一下,随後笑着靠上了他的胸膛。
談婚論嫁時,不出意外地,父母都不喜歡盛捷。吳夢雲看父親的态度,好像他的反對不止是因為盛捷的家境。
她開始不吃飯,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不跟任何人見面。剛開始父親還以為她隻是在耍性子,可惜低估了她的堅持,他沒想到自己辛苦養大的女兒,會為了一個才相處一年的男人,絕食三天三夜。
最後她賭對了,賭對了父親對她的愛,在生命面前,好像什麼都可以妥協,什麼都可以退讓。
之後就一切如她所願,拍照、領證、辦酒。隻是父親似乎一直咽不下那口氣,沒有通知任何親友來參加她的婚禮。她怕盛捷尴尬,隻好巧言相商,索性把婚禮賓客的範圍縮到最小。可席間,她還是聽到父親借着酒勁大聲說——
“知道吧,能娶我女兒,是你三生有幸,祖墳冒青煙了!”
她不服氣,悄悄将盛捷拉到一邊,“别聽他的,能嫁給你,才是我三生有幸。”
再之後呢?婚後的生活真的如她所願了嗎?
吳夢雲不願再回想,可那些如刀鋒般鋒利的細節,一寸寸切割下她的滿懷憧憬。其實她的選擇隻是對原生家庭遺憾的投射,但她下定決心嫁給他時,完全沒有想過這麼多。她擡起頭,鏡中那張憔悴、毫無血色的臉面對着她,好似在拷問她,到底對自己做了些什麼。
她念念不忘的初見細節,盛捷似乎隻稍稍花點心思,像背誦僞證一樣流利,就足夠令她一次次确認所謂相愛的證據,并為此答應他的一切無理要求,可惜她知道得太晚了。
婚前,他一直說最在乎的人是她。可婚後,她才發現不是這樣的。他的家人、她的家人、同事、鄰居、同學、朋友,甚至是路人,每一個都是他精彩表演的觀衆。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期待被人目擊,被人誇贊,仿佛他是世界第一大善人,别人家的好老公。
可一旦有人提起她對他多好,說他娶了她是三生有幸的時候,憤怒和驕傲就瞬間蒙蔽他的雙眼——她要遭殃了。盛捷大學起就練習散打,她之前還不信,直到他的拳頭第一次砸到自己身上時,她才知道帶他實現了階級躍遷的自己,已成了他前半生可恥的印迹。
聽話這個詞,原來可以對孩子表示贊賞之意,如今看來,是個十足的貶義詞,它代表着剝奪了人作為個體的獨立性。
但這個詞,放在吳夢雲身上剛剛好。嫁給盛捷,做全職太太,堕胎……每一項他的要求,她都十分聽話地做到了。
吳夢雲懷疑自己也許根本就不是個活人,隻是一具沒有思想的軀殼,方便随意操縱。不同的是,小時候在她背後的是父親,現在變成了盛捷。
在床事上,盛捷追求的永遠是新鮮和刺激。可他是她的第一個男人,也是唯一一個男人,她無從學習,每次□□總是平平淡淡,像在泳池裡被水流裹挾着向前。
“跟條死魚似的。”這是有次下了床,盛捷對她的評價。
死魚?
她連死魚都不是,她隻是一個長了面目的□□,每日小心翼翼地等在家裡,随時準備敞開自己,接納他的欲望。
盛捷成績一般,執業水平也一般,借了女婿這個名号的光,被吳夢雲父親安排進了一家醫院做醫生。不是三甲醫院,他又隻接待急診,日子過得很清閑。盛捷憑借謙和的态度,居然令患者對他格外滿意。獨留吳夢雲像株奉獻了全部的氧氣和水分的植物,日漸枯萎。
在外人看來,沈炜是盛捷最好的朋友。他們同行,又是師兄弟,無話不談,惺惺相惜。可當她終于忍不住對他發難,問他襯衫上的口紅印是怎麼回事時,他才痛哭流涕地對她展露了心底那隐秘的角落。
她看着肩膀微微顫抖的他,陷入了混亂。說實話,要消化掉那套不合理的說辭很難,可她最愛的男人已抛下全部自尊,向她袒露暗藏心底最難以啟齒的秘密。她于是懵懵懂懂地露出體諒的微笑,内心卻同時感到了一陣壓過愛意的洶湧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