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娴兒出列道:“史台和太尉幾次三番地妄議嫡長而立庶,難道是要亂尊卑之序,招緻天下大禍嗎?”
崔鑒朝司馬業拱手,接過韋娴兒的話,“陛下,臣附韋尚書議。儲君年幼,諸王應盡力輔之,若亂了長幼尊卑之序,豈不是又要天下大亂?”
“陛下,”楊曠拎了下擺叩首道,“皇長子豐姿峻嶷,仁孝純深,業履昭茂;夙興夜寐,替君父分憂解勞。新政尚且不論出身廣納天下士人,若避賢而納庸才,會令多少天下士人寒心。”
韋娴兒也緊随其後拎了下擺叩首,“陛下,九殿下地居嫡長,早聞睿哲,幼觀《詩》、《禮》;允茲守器,養德春宮。怎可廢周禮,妄議嫡長而立庶,天下之亂由此始矣。”
許明也出列道:“陛下,九殿下乃宗室首嗣,天意所屬。宜立儲君,俯順輿情。”
“許尚書,”韋震出列怒道,“自古賢者居其位,你身為九殿下老師,此刻卻徇私。有負許家清名,枉為大儒。”
将軍殺伐的排場在大殿之中鋪開,氛圍陡然劍拔弩張了起來。
許讓也不甘示弱。一時之間殿内隻剩唇槍舌戰。
司馬業本已是強弩之末,聽得殿下衆人争吵,便覺心力不支。病氣如山崩地裂摧枯拉朽的氣勢席卷而來,他飄飄然,視線已然渾濁。
他一手強撐着案沿,不當心卻将茶杯打翻在地。青瓷落在金磚上清脆的聲響,如鋒利的碎瓷片劃過手指,鮮血頓時潺潺冒出。
殿下衆人聽聞聲響,刹那鴉雀無聲,所有人緘默地看向高堂主位,還帶着一絲詫異。
戎馬半生的皇帝,即便是病氣纏身,天威依舊壓得衆人喘不過氣來。不過就短短十日,已形同枯木。
司馬業打碎的不是茶盞,是衆臣僚心中不可觸犯的天威;茶水以不可阻擋之勢浸濕貴不可言的金絲毯,野心也終于浮出水面。他示了弱,權力的反噬如同枝繁葉茂下瘋狂的生長的根,鑲嵌進他的骨子裡,一點點将他蠶食殆盡。
這風雲詭谲的變幻就在一瞬間。群僚齊齊跪地,眼神卻如同草原夜晚裡狼群的盞盞明燈。他們像狼捕獵前一樣趴伏着,等待千鈞一發的時機。
他揮了揮手,氣若遊絲,聲若蚊蠅,“明允上前來。”
崔颢心中的鼓比洛陽晚間催促行人回坊的暮鼓還要響,權力的漩渦讓接近金銮殿階梯的每一步都血氣翻騰,他壓抑着想要急促的呼吸,跪在司馬業主位旁。
“陛下,”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在輕顫,原來這個時候,平日裡任何的冷靜自若都做不到雲淡風輕。
他看見目光渙散的司馬業朝他招手,他跪着上前,心中的鼓聲已經蓋過司馬業的聲音。“你去朕寝殿,去揚州。”
崔颢滿手是汗地接過司馬業手中的令牌,叩首道:“臣遵旨。”
已經沒有餘力再周旋了。司馬業佝偻着,連喘氣的聲音都很小,他念念有辭地喚着“承制”,仿佛下一刻就氣絕當場。
司馬泰拎着下擺,在高健的聲音中急速地上殿。這是他最後的時機,一定要趕在司馬業絕氣前,讓他親口說出“繼承大統”的這句話。
“父皇。”司馬泰飽含熱淚地跪在他身旁,雙手去扶司馬業擡不起的手臂,心跳比剛扯上岸的魚還要激烈。他悲痛的表面是即将失去父親的幼子,激昂的内心在慶幸終于是權力的繼承人。
他的雙眸在司馬業渙散的瞳孔下愈漸張開。心底有個聲音在催促道:“快啊,快說出那句話。”
司馬業漸漸張大的嘴角将他眼底的期盼點亮,那兩行挂在臉頰的熱淚随着明亮的眸子而晶瑩。雙手止不住微微顫抖,在司馬業遲遲出不了聲的拖延中,心底那道催促不受控地出聲:“父皇。”
究竟是急躁更多,還是不舍更多,司馬泰已經分不清。他看見司馬業的眉眼在他出聲催促後耷拉下來,失望的情緒還未來得及撲上幹皺的臉皮;那座一直壓在衆人心中的大山,轟然倒塌。
翹頭案上竹簡“嘩啦啦”滾下的聲音,像發起了沖鋒的号角;殿下群僚齊齊擡頭,權力的渴望已經将他們吞噬。
他記得司馬信奮不顧身暴起攔虎後,轉頭面上的那幾分擔憂;姐弟倆的眉眼那麼相似,為何皺起來時,隻有他的承願才那麼情真意切。
五郎啊五郎,可你是個公主啊。
“陛下!”高健尖銳的那一聲驚呼剛好落入耳中,金磚撞擊着他不堪一擊的五髒六腑。司馬業看着一雙雙帶着刃要分割權力的明眸,他記得剛出宮建府的司馬信的朝服會弁如星,那雙像極了她母後的明眸雖有野心但正直純良。
承願呐承願,你會怨父皇嗎?
皺成樹皮的五指從手中滑落,司馬泰還在微微顫抖的雙手空無一物;在高健又驚又恐宣布“天子駕崩”的聲中,他撲過去悲痛地大喊“父皇”,卻不知悲從何來。
看似榮寵實則備受冷落的司馬泰自小冷靜沉着,誇他人如其名,泰然自若,不如說是冷漠。他冷漠地看着虛僞的自己撲在司馬業袍袖旁嚎啕,被拉開後又假裝無措;他覺得自己虛僞的悲傷那麼面目可憎,卻又實在博人憐憫。